本来陆秋堂已将这案子放下了,是儿子执意要去寻徐家小七探一探,他这才记挂上了。哪想到这一扯,竟然扯出这许多话来。
脑子不但没清楚,反而更乱了,他默了片刻,强行中止了这个话题。
正要与儿子说一说,接下来的琐事安排,就听得他那儿子问:“父亲,祖父生前可曾有过一间雅室?”
陆秋堂顿时又黑了脸:“你问这个做什么?”
才刚他想到他那个不着调的老子,都没敢往深处想!
虽这是亲老子,可陆秋堂一提起来还是恨得牙根痒痒。
无他,他这老子忒不安份,忒地败坏家业了。
原他们陆家也不算真正的寒门,虽称不上富足,也算小有产业。偏他这老子明明顶着个聪慧的名儿,却不走正道儿。
先前老娘在的时候,这老爹还收着些,待到他娘一病去了后,就跟那没笼头的马似的,可算是尽情撒起了欢儿。
见天和那些僧僧道道神婆神棍的凑作一堆儿,不是天天闷头研究什么相术,便是大半夜不睡觉,坐在屋顶上看天,学什么观星。要么呢,十天半月,一月两月不着家。
没几年光景,本来不甚丰的家业,就被这老爷子霍霍得差不多了。
没得法子,只好从镇上搬到乡下。老爷子还死性不改,学什么高人雅士在半山腰寻了个破山洞,当作雅室。不是闭关便是炼丹。
这还不算,儿子周岁那年,他又疯疯颠颠,说要与儿子作法开智,那会儿他虽恼他老子不走正道,到底还是他老子,因见老爷子兴头,也就半推半就的依了他。
也不知是因他这一纵容,果真叫老爷子使了个什么密法,在儿子身上施了什么僧道之术,还是怎样。
这儿子到了三四岁时,时常会冷不丁地冒出一两句叫人琢磨不透的话,又是天上飞的铁鸟,天上飞的大船,还有一些听都未听过的词儿,诸如什么“极光”“绝境之地”之类的。
夫妻俩一开始没多想,还当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天马行空的童言童语,这是出现的次数多了,这才觉出不对来。
可是问儿子,儿子转头就忘,根本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
气得陆秋堂要拿他老子问个究竟,可那老爷子进京参加过儿子的周岁宴,回乡没两个月,就叫塌方的山体给埋了,一块被埋的,还有儿子才刚提到的那间雅室!
想到这儿,陆秋堂俩眼跟探灯似的在儿子身上打量了几个来回:“昭儿呀,你最近又和从前那样,会冷不丁地知道一些事么?”
陆昭含笑摇头:“并没有。”
陆秋堂自是不信,一声哼:“那你好好的提你祖父的雅室做什么?”
他并没有和儿子提过他老子有这么一间破山洞!
还有,才刚儿子提到圣慈高皇后的事儿,好似知道什么似的,这也让他忍不住胆颤心惊。
正琢磨着问一问,就听陆昭笑道:“母亲提过。”
嘁,这母老虎!陆秋堂悻悻捋了把胡须。他虽不完全信儿子的话,却也不想多想了。因为想不明白啊,什么天上飞的铁鸟,铁鸟还能在天上飞?
也突然不想问了,若真有“神”这种东西,那也是凡人之力所不能及的,多思无益。
他横心抛下脑中繁杂念头,转而语重心长地叮咛儿子:“你祖父的事儿往后不许你再想,反正他老人家笃信他百年之后,一准会成仙的,这会子怕不是正在天上快活呢。”
陆昭含笑颌首,只是眉宇之间,仍带着一抹不易觉察的沉思。
初时,他看那一片白色的袍角,只觉得熟悉,并不记得在哪里见过,直到方才,一些片断冷不丁撞入脑海。
那是一间石洞,在石洞深处的墙壁之上,挂着一副画。画中人面目如何,他瞧不清楚,只能隐约看到白色的衣袍和卦幡的轮廓。他是祖父的画中人。
他并不知道祖父曾有间雅室,但当脑海中浮现这间石洞时,却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这就是祖父的雅室。
他并不知这是何缘故,一如之前那些曾在脑海闪现却转头即忘的片断。
还好的是,这一次,它并没有转瞬即逝,直到现在,它还清晰地呈现在脑海间。
或许有朝一日,他能亲手解开这个谜团。
就在父子二人,说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然临近京城的姜老太太也得着了消息,这消息算是两头挤。
她这头才刚在京郊的驿站从那过路的官员嘴里听到消息,前往漳州报丧扑了空的程家下人也快马赶到了。
姜老太太话都没听完,身子晃了几晃跌坐在椅子上,几乎昏死过去。
姜六姑娘姜芫亦是满目震惊。
又变了!
又变了!!
上一辈子,京城并未发生过如此惨案!!!
不过随即,她就舒了一口气,这是好事啊,这五个祸害死了,后面那些不好的事便不会发生了。
在当时下,大概没有人能想的到,堂堂宜宁侯府嫡出公子,竟然做了帝王的禁脔。而今上这个人人称道的圣明天子,不过短短几年便昏聩至此。
谁也不会想到,就在一年半以后,会有一种叫做“无忧散”的东西,会很快风靡整个京城,那是一种让人深度成瘾且久服就会丧失战斗力的邪物。而把这东西从关外带到大齐的,正是安国公府那位江三公子,江贵妃的亲弟弟。
更不会有人想到,长宁大长公主的儿子韩二,居然与和阳郡主这位姑母有了奸情。顾郡马激愤之下,失手将韩二打死,长宁大长公主血洗郡马府,顾郡马外逃,后来做了叛军中某一支的首领。
看似无害的工部老尚书的孙子,却早被策反,在李回大军逼近京城之际,里应外合大开了城门。
可以说,永安二十六年,只所以在她记忆中,留下如此浓墨重彩的印迹,不止是姜府的祸事,还有这些群魔乱舞叫人目不暇接的衰败之象。
仿佛有人早就在暗中布局,专等在这一刻爆发。
而程泽无疑是五人当中,危害最大的那一个。
他不知道用何手段设计勾引了徐家小一辈里唯一的嫡女徐明珠,导致徐明珠羞愤而亡,爱妹如命的徐家七爷,为此愤而仗剑几乎屠了程家满门。而后,他被徐国公爷打发到边关避祸。
虽然她至今都不明白,聪慧如徐明珠,怎么可能会着了程泽的道,委身于他,但事情却是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后来她不止一次想,若是当初,没有这档子事儿,徐家七爷便不会离京。
他不离京,太子或许不会弑君。
他与太子自幼一同长大,又是表兄弟,情份自然非常寻常。太子有什么事不与旁人说,定然会与他说。
然而他离京了,泼天祸事就这么发生了。
几乎就在祸事发生的同时,徐家遍布全国各地的产业、暗桩,均遭到了重创,无一幸免。
她至今也不知道江贵妃那一派人马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要知道徐家的产业遍布全国,各行各业都有。为防帝王忌惮,大多数产业都没有打徐家旗号,就连徐家小辈,都知之不甚详,而江贵妃等人又是如何精准得知的?
但不管怎么样,徐家确确实实是倒了。如轰然倒塌的大树一般,倒得是那么干脆利落,没有一丝还手之力。而他家那支据说无往不利的桃花卫,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
诺大一个徐家,活下来的只有徐七少爷一人。
他说,他是于军营之中,夜半得到他家老祖梦中示警,这才得已脱身。他家老祖除了示警之外,还有一句嘱托:“活着,不许失败。”
不许什么失败她没来得及说,这个梦便断了。
如同她不知道徐家为什么会倒得那么彻底一般,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当年太子为何会弑君。
徐家七爷查了许久,也只隐隐的查出一丝线索,直指晋王与江贵妃。而姜五与林夙父子,在李回大军闯进京城之前,便随晋王与江贵妃一同西撤,接应他们的是河阴王……
徐家的倒塌是因为姜五么?
还有,上一辈子陆家父子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京城!
他们是在李回率领流民逼近京城之后,眼见不敌,与魏国公魏老公爷合力护着百官后退至武阳关口,以武阳关为据点,对叛军展开了反攻,不过半年,便夺回京城。
自此过后,内有陆家父子一力安抚百官,外有魏老公爷率军绞杀叛党乱民,当年她只所以能够回京,是在陆家父子扶安王上位之后,在他们安排接应之下,才能够与徐家七爷重回京城。
可以说,上辈子笑到最后的,除了他们还有安王。
这一世他们怎么会出京,怎么会那么巧又去了宝丰?
也是因为姜五么?
为什么只要事关姜五,所有的事都会变?程泽五人遇害也是因为她么?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的两宗事都算是以失败而告终,她心底里总有一种,好似姜五才是那个天选之人的错觉。
可是程泽五人已经死了,这些已然板上钉钉子的事,并不会再有所改变。
那么,变数还在陆家父子?
这一世他们还会是胜利者?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胜利”这两个字眼。或许,是因为她和姜五是天然的对头,而他们似乎也和姜五是一边的吧?
不!不是似乎,她现在想起来了!
徐家七爷曾得到消息,魏老公爷的军营中,曾出现过带有徐家印记的大批金银。
当时,他们都以为,那是魏老公爷从河阴王那里收缴而来,现下再想一想,焉何不能是姜五告诉他们的?
如果她猜测的是正确的话。——姜五与那白袍老者有莫大的关系,而徐家也是因姜五,准确地说,是因那白袍老者而湮灭的,那么姜五应该知道徐家秘密藏银的所在吧?
一时间,她只觉得遍体生寒,几乎不能支撑。随意寻了个借口,施礼告退走了出来,迎面便是已然西沉的血色残阳。
红红的光线笼着空旷的郊野,才刚落在眼里,尚安宁静谧的暮春傍晚,此时再看,却只有混混沌沌看不清前路的茫然。
她恍恍惚惚沿驿站长廊走着,一边混混沌沌思索陆家的事儿。
自重生归来,她便细细思量过陆家的事儿。
在此之前,陆秋堂与上一辈子并没有什么任何变化,变的是他家的长子,那位被人称为冷月公子的陆昭。
上一辈子,她知道这个人,一切都源于听闻。
听闻顺天府尹陆秋堂的长子,才貌过人,乃是一浊世翩翩佳公子。
听闻他因太过聪慧,故而对世间的一切都不屑一顾。
听闻因其祖父的缘故,自幼带着慧根。
听闻他自十三四岁起便一直游历在外,最终在禅枯寺定居,似乎有意做个带发的方外之人。
这是战乱未起之时,她对陆家这位长子所知的一切。
战乱之后,听闻的便是他们父子如何安抚百官,如何筹集粮草,陆家长子如何运筹帷幄,如何与魏老公爷合力平叛。
如何于千军万马之中,将退出京城南下,连破十城的李回一箭射杀……
那时的天下,只闻陆魏而早已不闻徐家。
她在庆幸之余,也有些不服。
徐家七爷人中龙凤,冠绝当世,日月难掩其风华,怎能被这样的人遮掩光芒?
可是,最终,她也没有盼到徐家七爷大放异彩。
徐家人,似乎在家败的那一刻,便中了一种叫作“霉运”的魔咒。
无论对敌多寡,总有这样或那样的意外发生,她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曾经意气风发的徐家七少爷日渐消沉,却无能为力。
那时她在就想,有朝一日,若能重来,她一定要助这个肆意洒脱的男子,恢复他昔日的光彩。
不想,这一天,真的来了,可……
她顿脚朝旷野望去,此时,天色又暗了一层,暮霭沉沉,如同她此时身陷混沌的处境。
一股难以抑制的恨意蓦然自心底升腾而起。
凭什么是姜五?!
凭什么是陆家?!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天意……呵!
姜芫抬头讥讽一笑,若真有天意,也当真站在陆家与姜五那边的话,她也要把这天意扭转回来!
她收回目光,看着前方深而曲折的长廊,深深吸了口气,挺直脊背,如同将要奔赴战场的士卒,大步向前走去。
这一天,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天。
就在姜老太太这边悲伤愤怒时,离此驿站不过几十里外的一处人声鼎沸的茶楼里,蓦然响起一个暴怒的声音:“是哪个龟孙子在坏老子的好事儿!”
这人说着,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将那要进门的客商给撞了个趔趄。
那客商气极骂了一句“上赶着投胎呢”,朝那人看去,却是个手持卦幡的白袍老者,他气势汹汹气急败坏大步流星连走带跑沿着暮色沉沉的官道,一径往京城而去,那人走得极快,很快便远成一个小小的白点。
若是姜薇在,定能一眼认出,这人便是她一个时辰之前在宝丰县看到的那个,而此时他已然身处在千里之外的京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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