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望山跑死马。根据赵三叔的说法,夏华等人接下来只需翻过两座山就到金田村了,但就这两座山的距离也足以让夏华这个很少进行长时间体力运动的后世人累得口吐白沫了,要不是赵三叔等人轮流搀着他走路,他肯定已经累瘫在半路上了。此时的夏华在赵三叔等人心里哪里还是普通人,简直跟那个被他们敬若神明的“洪先生”没什么区别,洪秀全是天父次子下凡,夏华是圣灵使徒,都是天国真神。自从得知夏华的“真实身份”后,赵三叔等人对夏华可以说是诚惶诚恐、毕恭毕敬,这让夏华在心里都为自己的大言不惭感到不好意思了。
“有了洪先生,又有了夏先生,我们穷苦老百姓总算有一个盼头了!”赵三叔满脸都是朴实的憧憬,“等洪先生和夏先生把天国在我们凡间给建立起来,人人有田种,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那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世道啊!”他说着,沟壑纵横的脸上已经被泪水打湿。
夏华看着赵三叔以及跟赵三叔脸上表情差不多的其他人,心里暗暗地嗟叹:“哪有什么人间天国啊!我记得后世哪位哲人说的,凡是试图在人间建立天堂的,都无一例外地把人间变成地狱。中国这些可怜的基层老百姓啊,他们要求的也不多的,有田种、有饭吃、有衣穿,就足够了,可他们如此简单基本的要求为什么总是得不到统治者的满足呢?不仅如此,历朝历代一批又一批像洪秀全这样的n头子还屡屡地利用他们如此简单基础的需求,哄骗他们为了让自己坐上龙椅而冲上战场成为死后无人过问的炮灰、牺牲品。唉!我们中国人真苦啊!”
就在夏华心头感慨万千时,搀着他走路的赵六趁着其他人距离有点远,突然把嘴巴凑到他耳边轻声地道:“夏先生,你是不是看上我姐了?”
夏华瞪眼看着赵六,他在对方脸上看到一种怪怪的笑。“你小子胡说什么呢!”夏华急忙嘴硬不承认,同时竭力地保持镇定。
赵六嘿嘿一笑,他虽然才十六七岁,但满脸都是早熟的神色:“拉倒吧!你别想骗我了!我刚才都看到了,你不敢正面看我姐,但又时不时在背后偷偷地瞧她,你给她递鸡腿时还有她给你打洗脸水时,你脸红得跟猴腚似的!”他说着,脸上露出一种不屑的神色,“像你这种样子的人,我都看习惯了!我姐长得这么好看,同村里喜欢她的人多了去了!只不过”他脸上表情变成了一种幸灾乐祸的同情,“嘻嘻,我姐都快二十岁了,还没嫁出去,你不觉得奇怪嘛?”
夏华隐隐间觉得心里有股酸味:“你姐该不会有一个青梅竹马吧?”他心里在仰天长啸:不会吧,这么俗套狗血?老子不是主角吗?怎么碰到第一个心仪的姑娘就有情敌?按照套路,老子应该轻易把她手到擒来呀?为什么会这样?这不科学!
赵六再次嘿嘿一笑:“是的。”
“嘭”夏华听到自己心里的梦幻水晶球一下子破得粉碎,他继续保持着镇定,同时满嘴酸溜溜地问道:“是谁啊?在这里吗?”
赵六耸耸肩:“不在这里。我姐心里的那个人是同村杨家的二儿子,叫杨玉国。”
“那个杨玉国是长得很帅还是家里很有钱?”夏华觉得自己嘴里像被灌了一壶子上好的山西陈醋。
赵六侃侃而谈:“杨家是我们村第一号的大户人家,杨家老爷杨家仁是儒生出身,经营有方,使得家里有钱又有田,杨老爷共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杨玉清,二儿子杨玉国,三女儿杨子婧,四儿子杨玉智,杨玉清和杨玉国是杨老爷原配夫人朱氏生的,朱氏在生杨玉国时落了病根,几年后死了,杨老爷又续弦娶了邻村大户杜家的女儿,生了杨子婧和杨玉智。十来年前,我们村跟当地人发生了械斗,杨家人和我们都是客家人,当地人跟我们向来水火不容,那场械斗足足死了二十几个人,杨玉清在那场械斗中被人用铁锹打中了裤裆,嘿嘿嘿,听说他再也不能娶老婆了,杨玉国当时也在场,当时他才十岁,他看到哥哥下半身都是鲜血,倒在地上鬼哭狼嚎、死去活来,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从此变得胆小懦弱了。杨玉清从小习武,杨玉国从小学文,一心想要考中秀才,他平时一边一边在我们村私塾学堂里当教书先生,那个学堂是杨老爷出资修建的,村里的男孩子都在那里。我姐虽然是女娃子,但她从小喜欢识字,有时间就跑去学堂窗外偷听。”
夏华看着赵六:“于是乎,你姐就跟那个杨玉国日久生情了?”
“算是吧!”赵六点点头,“杨玉国其实人还不错,挺和气的,他虽然是杨老爷的二儿子,但在村里从来不仗势欺人,并且经常帮助别人,蛮善良的,长得嘛眉清目秀、文文静静的,就像一个大姑娘,毕竟是人嘛,他看我姐想识字,就经常教我姐念书认字,还送了一本叫什么红啥梦的书给我姐。我姐本来叫赵小妹,杨玉国说那个红啥梦书里一个叫平儿的女子非常令人欣赏,就给我姐改名赵平,但又觉得赵平像男娃子的名字,再添了几个笔画变成了同音的赵萍。”
夏华摸出一根宝贵无比的香烟,闷闷地抽着:“你姐喜欢杨玉国,杨玉国也喜欢你姐吗?”
“应该也喜欢吧!”赵六仰着头思索着,“我记得我姐有一次偷偷地跟我说,杨玉国说他考中秀才就娶我姐,不过,我觉得杨玉国其实不大看得上我姐,嘿嘿,人家可是大户人家的人,应该娶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我姐只是一个乡下的大脚姑娘,只不过我姐长得好看,所以连杨玉智都喜欢我姐。”提到“杨玉智”时,赵六脸色一变,变成了憎恨,“那个狗东西!”
“杨玉智?”夏华惊奇了,“就是杨家四儿子?杨玉国的弟弟?不会吧,杨家这兄弟俩都喜欢你姐?三角恋?”
赵六摇头:“杨玉智跟杨玉国不同,杨玉国是知书达理的人,杨玉智就是一条畜生!他不是真的喜欢我姐,只是想霸占我姐。杨老爷续弦娶的那个杜氏出身邻村大户,家里人多势众、势力庞大,杨老爷平时都要让着杜氏三分,杜氏性格泼辣,在杨家说一不二,杨玉智是她的儿子,自然被她宠上天,从小养成无法无天的性子。杨老爷给他三个儿子安排了不同的路,大儿子习武,二儿子学文,四儿子经商,那个杨玉智平时被杨老爷经常带出门做生意,所以学得刁钻奸诈,年纪不大却一肚子的坏水,在我们村就跟瘟神一样人见人怕、人见人恨,平时尽干些打瞎子、骂哑巴、踹寡妇门、刨绝户坟之类缺德得冒烟的事,收租时对我们百般刁难,鸡蛋里面能挑出骨头,一把糠能被他攥出油。我姐因为长得好看,被那条畜生看中了,那畜生多次打我姐的主意,要不是因为他哥杨玉国对我姐有些关照,我家早就被那畜生逼得无路可走了。在之前,村里先后有三个姑娘被那畜生糟蹋了,两个上了吊一个跳了河,别提有多惨了。就在上个月,那畜生居然趁着我姐一个人在田里干活”赵六说得咬牙切齿,“幸好他哥杨玉国路过发现,出手制止了那畜生,否则我姐的清白就要被那畜生毁了。小夏先生,我们全家之所以响应洪先生的号召,前去金田村,一是日子实在太穷太苦了,真的过不下去,二就是为了躲避杨玉智那个畜生。你看,我姐一路不说话,她心里矛盾呢,她想躲开杨玉智,同时又不想离开杨玉国,偏偏那两人又是兄弟,唉!”
夏华点点头,他心里明白了,赵家是贫农,一贫如洗、家徒四壁,加入拜上帝会想改变命运是水到渠成的,杨家是富足大户,自然没什么兴趣加入拜上帝会。想到这里,夏华心里稍微舒服了很多:虽然赵萍心里有那个杨玉国,但两人已经分开了嘛,众所周知,再深厚的感情也敌不过时间和距离的,君不见,后世多少异地恋都死于两地分居,自己机会是很高的。
越想越心头舒畅的夏华顿时觉得浑身是劲,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随着越来越接近金田村,众人开始在山野道路上碰到了越来越多的来自别处的拜上帝会教徒,三五成群、络绎不绝,以百川入海之势汇聚向金田村,烟尘滚滚、风尘仆仆,有扛刀背剑的,有挑米担谷的,有牵牛骑马的,有拖儿带女的,有搀父扶母的,嘈杂喧嚣响彻山野。这些各地的拜上帝会教徒跟赵三叔等人一样,都是全家老少一起出动。夏华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眼前这些清朝的中国人,越看越心情沉重,这些清朝中国人普遍个头矮男的都只有一米六上下,更别说女的了,并且人人面带菜色,显然长期营养不良,这也解释了赵三叔说夏华“难怪长得如此高大魁梧,原来是天阿爷派下凡的圣灵使徒”“天国神人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果然大不一样”这种话了,夏华作为一个后世年轻人,身高近一米,并且他在后世过的是吃得饱穿得暖的好日子,营养充分、浑身长肉,自然在体型外貌长相上跟此时的清朝中国rn不一样。此时的中国人为糊口果腹而疲于奔命,后世的中国人却因为吃得太多长得太胖而烦恼减肥的事情,另外,中国南方人本来就比中国北方人稍微矮小一些。夏华眼前的这些清朝中国人不但矮还瘦弱,不过,他们一个个却是有说有笑、喜上眉梢。夏华知道原因:在这些人心里,他们正在响应“洪先生”的号召,跟着“洪先生”走,马上就能过上好日子了,自然一个个眉开眼笑,心里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希望,所以人人满面春风。
赵三叔等人知道“夏先生乃是圣灵使徒下凡,必须要把他安然无恙地护送到洪先生面前,不能有任何节外生枝”,因此他们虽然沿途不断遇到“同教的兄弟姐妹”和互相认识的十里乡邻居,但他们非常小心谨慎地不敢泄露任何“天机”,不跟教友熟人攀谈搭话,埋着头直向金田村走。夏华的衣服和发型虽然十分“另类”,但赵三叔等人已经给他一件长袍披上,又给他一顶草帽戴上,从而防止“暴露圣灵使徒的身份”。由于此时的洪秀全等人已经决定n,拜上帝会也明显从一个宗教组织演变成了一个军事组织,夏华等人此时越靠近金田村,看到数量越来越多的武装教徒,虽然没有统一,但人人头扎红巾,手持刀剑矛叉等武器,村子的通道山路也被筑上了寨墙之类的简易防御设施。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夏华跟着赵三叔等人在金田村熙熙攘攘的人山人海中不显山不露水地走向金田村的入口处。村口处被设立了十多个类似后世登记处的案台,一些看上去像拜上帝会中层管理人员的教徒正在忙碌着,一边记录前来报道的会员一边拿走会员带来的银两铜钱、粮米禽畜等财物。排队登记的教徒都非常顺从地把带来的值钱东西都上交了出去,夏华身边的赵三叔等人也准备交出他们带来的银钱粮米和鸡骡,但夏华眼角余光看到吴大妹正在悄悄地把手中的一个金戒指和几块碎银子塞进内衣里。
“兄弟姐妹们!天下财物都是天阿爷所赐,都要归入圣库!不可有私心呐!”
“所有东西都要归入圣库,大家从此就是一家人,有饭一起吃,有钱一起使!”
“洪先生说了,人人不受私,物物归上主!”
“听从洪先生的教诲,吃饭不要钱!人人都能放开肚皮吃饱饭!”
几个看上去像是拜上帝会的宣传人员正在现场大声地呼喊着。
夏华顿时明白了,这就是拜上帝会也是以后太平天国的“圣库制度”,换而言之,一切财物都要充公,人人平均分配。这种做法有两大好处,一是用于敛财,让拜上帝会高层能有足够财力进行举事起义,二是让教徒会众从此“倾家荡产、了无牵挂”,没了身外物,自然一心一意地投入天国大业。想明白这一点后,夏华心里暗暗叫苦,自己兜里的香烟、打火机、钱包、手机、钥匙岂不是都要上交给那个圣库了?
赵三叔似乎看出了夏华的忧虑,他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在人群里左顾右看,突然满脸喜色,连连呼喊道:“曾先生!曾先生!”
夏华顺着赵三叔呼喊的方向看去,看到一个年约二十七岁、面目清瘦、身上颇有几分儒雅气息的文士教徒,那人正在翻阅着一份登记名册,看样子似乎是登记总负责人。赵三叔呼喊了十多声,那人才听到,然后顺着声音看过来。赵三叔带着赵大、赵三、赵六等人护着夏华在人群里费力地挤过去,直到那人跟前。那人惊讶地打量着赵三叔,态度温和地道:“这位阿叔,请问你有何事?”
赵三叔急切地从怀里掏出来一样东西,那是一根细竹管,里面插着一根鸡毛夏华后来知道,那是拜上帝会发给各地教徒会众的集合令,他把这东西递给那个曾先生:“曾先生呵,您还记得吗?上个月,您在我们山阳村的打谷场上给我们大伙讲洪先生的大道理,当时我和我家大仔、三仔、细妹、六仔都在呢!您当时讲得真好啊!我们听了后都激动得睡不着觉哩!”
曾先生笑了笑,指向登记处:“阿叔,既然来了,从此以后就是一家兄弟姐妹,快带着你家人去花名册那里填写家册吧!”拜上帝会准备起义时,所有教徒会众都被登记注册,先都被编入“家册”,武装教徒再被编入“兵册”,详细载录该人的姓名、籍贯、加入时间等。
赵三叔连连摆手,他先小心地左右看了一下,然后凑近曾先生并且压低声音:“曾先生,我是有重要事情告诉您。我们一家人在来的路上,碰到了这位天阿爷派下凡相助洪先生的圣灵使徒。”他指了指夏华,“您必须立刻把他带去见洪先生。”
曾先生顿时吃了一惊,他急忙打量夏华。夏华虽然心里打鼓,但骑虎难下,不得不昂首挺胸,装作一副“心里无鬼、盛气凌人”的样子。曾先生反复地看着夏华,上前一步,客客气气地拱手行礼:“在下圣库协理曾水源,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夏华现学现用地拱手回礼:“在下姓夏名华,受天阿爷差遣,来此相助洪先生成就大业,劳烦曾先生速速带我面见洪先生。”
曾水源紧盯着夏华,眼神复杂,看得夏华心里发虚,就在他额头上流出冷汗时,曾水源转头望向赵三叔:“阿叔,你们先去注册歇息,我即刻带夏先生去见洪先生。”说完,他再次回头望向夏华,态度十分恭敬:“夏先生,请随我来。”
夏华深深地吸口气,先看了看脸上露出如释重负混合着自豪欣慰表情的赵三叔,点点头,示意他们自行前去安顿下来,然后跟着曾水源大步向金田村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