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夏华意外的是,曾水源并没有直接带他去见洪秀全本人,而是带他去见了另一个人。曾水源这么做并非他不相信洪秀全的那套拜上帝会教义,实际上,他是虔诚的拜上帝会信徒,他之所以没有立刻带夏华去见洪秀全,一是因为洪秀全本人此时其实不在金田村,二是自从拜上帝会兴起后,冒充天父天兄下凡附身进行招摇撞骗的人已经不下二三十了,曾水源虽然不敢怠慢夏华,但他一来小心谨慎行事,二来对夏华确实半信半疑,因此把夏华带到一个“足以证明夏华身份真假的人”的面前。
夏华跟着曾水源在已经“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金田村里左拐右转,最终被带到一间破旧茅屋前,门口站着十多个手持武器的精壮汉子,神色警惕,但不凶神恶煞,都态度和气。
“曾先生,洪先生就在这里?”夏华问曾水源。
曾水源客客气气地道:“洪先生目前不在金田村里,他正与冯先生等人在别处商议大事,一时半会恐怕没法赶来与夏先生您见面。不过,洪先生离开金田村时已经嘱咐,这里的大小事务都由杨大哥主导,因此,您可以先见见杨大哥。”
“杨大哥?”夏华先是一愣,随即醒悟,“莫非就是杨秀清?”
曾水源笑道:“对,杨大哥就是秀清大哥,但是”他突然面露忧虑之色,“杨大哥自从两个月前就突然间身患重病,药石针灸无一见效,唉!”他摆摆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夏先生,请跟我来。”
“多谢。”夏华点点头,然后怀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心态跟着曾水源走进屋内。
这是一间十分普通的农舍房屋,屋子最内处放着一张床铺,另一边靠墙处是做饭的灶台,屋子正中间摆着几张木桌竹椅,一些农具散乱地堆在墙角落里,屋梁上挂着几串风干的野味,空气中飘溢着浓浓的草药味。夏华看到一个男子躺在床上,床边有一个小炉子、一些草药和几个药罐,一个黑瘦的农家少年正在小心翼翼地煎药。看到曾水源和夏华走进来,床上男子和少年一起望向两人。曾水源缓步上前,坐在床边附身向床上男子,低声询问道:“杨大哥,你身体好些了罢?”
床上男子有气无力、含糊不清地说了什么,夏华没听清。
曾水源叹口气,然后指了指夏华,凑到床上男子耳边说了几句。
床上男子缓缓地转头,望向夏华。
夏华看着床上男子,只见那人虽然身材矮小但结实强壮,两手上都是老茧,显然是一个长期从事苦力劳作的人,至于那人的五官面目,却看不清楚,只见那人披头散发、面目浮肿,脸上甚至还有斑斑的脓液血水,唯有一只右眼在乱发间盯着夏华凝视,虽然眼神黯淡无光,但夏华分明看到那只眼睛隐隐地闪着一种精明光泽。夏华知道,这个看上去瘫痪在床、重病缠身、半死不活的汉子正是大名鼎鼎的杨秀清、威震清廷的太平天国东王、太平天国前期的二号人物和一号实权人物,不过,他的下场也是夏华心知肚明:惨死在了天京事变中,并且,以他的死为转折点,太平天国从此江河日下、由盛转衰,从战略进攻转为战略防御直至灭亡。
杨秀清用直勾勾的眼神看了夏华一会儿,慢慢的,他眼中浮起了一丝嘲讽。
夏华知道自己想要接近洪秀全,必须先过杨秀清这一关,因此他一脸“高深莫测的高人表情”,先发制人地笑了两声,主动开口道:“天兄耶稣降世替人赎罪,代世人受苦难,今日,四圣子舍身替世人赎病,与天兄昔日之举真是异曲同工,都是善莫大焉、令人敬仰啊!只是,天王起事在即、天国大业百废待兴,四圣子如此卧病在床,岂不是耽误天王大事、天国大业?”
果然,夏华此话一出,杨秀清右眼立刻眼神一变,原先的嘲讽变成了一种惊疑不定。
夏华微笑着掏出香烟和打火机:“属下被天阿爷差遣下凡时,天阿爷特地赐给属下天国香烟,具有辟邪定神、驱疫逐瘴之效,四圣子不妨试一试。”他叼起一根香烟用打火机点着,自己吸了两口,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递到杨秀清嘴边。
看到夏华拿出的香烟和打火机,杨秀清、曾水源以及那个农家少年都瞪大眼睛,当夏华用打火机按出小火球点燃香烟时,杨秀清三人更是惊得目瞪口呆。曾水源激动得浑身哆嗦地指着夏华的香烟和打火机:“夏夏先生,此二物都是天阿爷所赐?都是天国之物?”
夏华微微一笑:“当然。来,四圣子殿下请用。”
杨秀清看到夏华自己抽了烟,知道这东西肯定没毒,因此微微地张开嘴唇,叼住了香烟,学着夏华的样子抽了起来。杨秀清是抽烟的,抽的是赵三叔那种旱烟,此时抽香烟也没什么难度,立刻学会了跟夏华一样吞云吐雾。两口烟一抽,原本看上去病入膏肓的杨秀清一下子精神抖擞,犹如吃了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甚至张口说出了一句吐词清晰的话:“多谢阿爷对小子的关爱,小子感激不尽。”一边说着一边颤颤巍巍地想要挣扎起来,对天空作揖致谢。
“杨大哥!”曾水源和那个农家少年一起大喜过望地扶住杨秀清,“你身体好了”
杨秀清满是污垢的脸上露出一丝吃力的笑容:“阿爷所赐香烟自然神妙非凡,况且这位夏先生带来了阿爷的训斥,我就算再病得爬不起来,也要撑住身子帮助二哥打天下呢!快点,扶我起来。”说着,他在曾水源和那个农家少年的扶助下从床上坐起,那样子让夏华忍不住想起“垂死病中惊坐起”这句诗了。
“水源兄弟、阿七仔,你们先出去吧,我和夏先生有话要说。”杨秀清明显已经确定了夏华“确实来头不小”,因此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入主题。
“好、好、好。”曾水源喜不自禁地在招呼着那个叫阿七仔的农家少年,“我们这就出去,杨大哥你和夏先生慢慢谈,杨大哥你身体刚刚稍有起色,切莫谈得太累了。”说完走出屋门。
屋子里只剩下夏华和杨秀清了,杨秀清目光炯炯地看着夏华,眼神很古怪,似乎混合着迷惑、惊疑、忌惮等各种复杂心思。夏华也不着急,保持着“高深莫测的微笑表情”等待着。
“夏先生,你真是阿爷派来相助二哥的?”半晌后,杨秀清似乎有些犹豫地开口了。
夏华呵呵一笑,他先指了指手里的香烟和打火机:“此二物已经让四圣子殿下您见过了,另外”他不慌不忙地脱下身上长袍、摘掉草帽,露出他的发型、恤衫、牛仔裤、帆布鞋,展示给杨秀清看,“我这身衣裳,四圣子殿下可在凡间见过?都是天阿爷在我临走前送我的。”
杨秀清愣愣地看着夏华的衣裤鞋子,又反复地看着他的发型,表情和眼神都急剧变化着,最后长长地叹口气:“小子有眼无珠,竟不识阿爷派来的圣灵使徒,请先生莫怪。夏先生,快请坐。”他急急地招呼着夏华。
夏华气定神闲地坐下,他表面上从容不迫,心里其实已经如释重负,他知道,自己刚才这番装神弄鬼算是初步地糊弄住了杨秀清。
杨秀清当然没有生病,他是在装病,对太平天国历史还算了解的夏华对此是心知肚明的。金田起义前,身为骨干核心人物的杨秀清突然一病不起,“眼中流脓、耳中滴血、口哑喉肿、无法言语、难以进食”,但是“寒热未起、脉象无异、既不发烧、也不腹泻”,真相不难推测,杨秀清压根没病,他是在装病,那么,他为什么要装病呢?共有两个原因,一是主因,随着拜上帝会日益兴旺,越来越多的人投奔洪秀全麾下,其中不乏有能力有实力者,如此便导致洪秀全稍微有些疏远杨秀清了,洪秀全当然不是故意冷落杨秀清,而是随着洪秀全身边能人越来越多,他跟杨秀清的亲近程度自然被稀释了不少,杨秀清深感不满,觉得自己劳苦功高,理应得到洪秀全最大的重视和重用,于是他就用这种类似于小孩子赌气闹别扭的小手段发发心里怨气,给洪秀全一个间接的提醒第二个原因是杨秀清曾从洪秀全、冯云山那里听来“耶稣降世替人赎罪,代世人受苦难”的教义,于是,他灵机一动,现学现用地发明了“赎病法”,宣称他重病缠身是替世人赎病受罪,“天父已差次子降生为天下万国之天王,救世人于水火。世人尚不知敬拜天父,亦不知尊奉天王,理应大降瘟疫病死无知世人以惩戒之,但天父大发慈悲、于心不忍,故降病于四子之身,代世人赎之”。说白了,杨秀清这一手就是“以自己生病受苦换取别人康健无恙”如此高尚无私的行为感动思维简单的贫苦大众,拉拢人心继而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和实力。杨秀清左眼半失明,他说自己是代替世人赎病才搞成这样,生病都能让自己生得高尚无比,由此可见,他确实智商很高,十分善于玩弄计谋。
至于夏华称杨秀清是“四圣子殿下”,则是因为洪秀全声称“天父长子是耶稣,即天兄,他本人是天父次子所以杨秀清等人称洪秀全为“二哥”,三子是冯云山,四子就是杨秀清”,夏华冒充的“圣灵使徒”是天兄耶稣的十二使徒之一的“使徒”本意是“受差遣者”,即是使者也是门徒,杨秀清既是耶稣的四弟,夏华作为“大圣子的手下”,看到四圣子肯定要尊称其为“四圣子殿下”的。天父的儿子应是“天子”,但“天子”有歧义,便称“圣子”。
夏华是在装神弄鬼,杨秀清同样是在装神弄鬼,因此两人堪称各怀鬼胎,但隔着一张“看破不说破”的微妙窗户纸。夏华坐下后,杨秀清似乎有些迟疑,不知道怎么开口,踌躇一下,他态度客气地道:“不知夏先生带来了阿爷什么指示?”
“事关重大,我必须跟洪先生本人面对面详谈,哦,当然,四圣子殿下肯定也要在场的。”夏华不紧不慢地道。
“好,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去二哥那里。”杨秀清点点头,动作麻利地下了床。
夏华有些纳闷地打量着跟刚才判若两人的杨秀清,发现杨秀清神色古怪,似乎喜忧参半、晴阴不定,杨秀清的“喜”是夏华能理解的,拜上帝会即将举事起义,天阿爷派“圣灵使徒”前来相助,无疑是一件大好事,既大大地有利于拜上帝会的“天国大业”,也能再次好好地振奋拜上帝会的人心士气拜上帝会教徒基本上都是对天阿爷深信不疑的,夏华的出现等于就是证明天阿爷确实存在、洪秀全那套说辞确实是真的“活证据”,能大大地加强教徒会众对夺取最终胜利的信心信念,也能巩固洪秀全的宗教地位和权威,把“圣灵使徒”亲自带到洪秀全面前的杨秀清肯定能够立功一件,正好可以弥补洪秀全近期跟他产生的若有若无的生疏杨秀清的“忧”是夏华暂时想不通的,直到后来,夏华才想明白杨秀清“忧”从何而来。
杨秀清下床后,夏华这才看清了这位太平天国二号人物的真面目,此人个头不高、身板矫健,豹头燕颌、黑髭如戟,龙行虎步、孔武有力,举手投足间确实颇有威严气象,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两眼,右眼正常有神,左眼则半张半合并且时不时渗出一丝脓水。双眼一明一暗也是杨秀清的标志之一,他左眼长期患有慢性眼疾,虽然没瞎,但视力模糊微弱,因为金田起义前操劳过度,使得他左眼情况愈发不乐观,后来定都天京后又享乐纵欲过度,最终彻底瞎了,变成了独眼龙。夏华估计杨秀清左眼应该得了角膜炎之类的疾病,这种疾病放在后世根本不算什么,但在医学条件和科学技术都十分落后的这个时代,跟绝症基本上没区别。
“来人!”杨秀清走到门口,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
正在外面等候着的曾水源、阿七仔等人急忙跑到门口,曾水源又惊又喜地看着突然变得神采奕奕的杨秀清:“杨大哥,你身体好了?”夏华在屋子里急忙重新披上长袍、戴上草帽。
“有阿爷关怀,能不好吗?”杨秀清笑容满面地吩咐道,“立刻准备一匹马和一顶轿子。”他回头看了一下夏华,不用说,轿子肯定是给夏华准备的。
众人立刻前去张罗,很快,一匹还算健壮的马匹和一顶简陋的竹轿被准备就绪。杨秀清跃身上马,夏华也不谦让,坐上轿子,四个轿夫吆喝着起身抬轿。临走前,夏华想起了什么,对曾水源吩咐道:“曾先生,赵三叔那些人帮我来到这里,我十分感谢,请好好地对待他们,以后我要把他们带在身边长期照顾,麻烦你了。”
曾水源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他现在对夏华也是深信不疑。
“走!”杨秀清轻轻地一甩马鞭,带着夏华前去见洪秀全,一行人从村尾小路出了村子,很快就踏上了迤逦曲折的山间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