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镇上的管事人指挥各族派来跑腿汉子，在小镇的大街小巷里挂起了彩灯、彩绸，五颜六色，华彩缤纷。

入夜后，镇上的大人小孩手里提着花灯，纷纷跑上街来游玩，街两边的商户铺子，早早地在门口摆上了酒水瓜果，来吸引游玩的人群。

镇东边的那条小溪边上，许多年轻男女，三五成群地蹲在溪边，将手里的花灯点着后放入溪水中，然后双手合十，看着渐渐漂去的花灯，默默地祈祷。

不多一会儿，两丈来宽的溪面上，漂满了各种形状的花灯，如星河摇落，交相辉映。

镇上的三姓大族，都在家里摆上了盛大的宴席，为成功进入武舍修武的年轻子弟庆贺，那些通过入舍考核的外姓子弟，会被邀请到卫家同卫家子弟一起庆贺。

此时的小镇，处处灯火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的欢乐气象。

小镇西边葫芦巷口的回春药铺，门前的行人要少一些，没有别处那般热闹。

一个身穿菊纹曲裾深衣的少女，背负着双手，轻脚缓步地走进药铺，径直走到柜台边，守柜台的是一名头发花白的干瘦老人，他正在埋头整理药材。

“三叔公，药煎好了吗？”少女轻声问道。

老人也不抬头，手指着一边说道：“煎好了，在那边柜台上，自己拿吧。”

少女走到柜台的另一头，看到柜台上放着一个黑陶药罐，灌口用桑皮纸封好。少女捧起药罐转身往外走。

“钱！”柜台后面的老人喊道。

少女一愣，停下脚步扭头去看柜台后的老人，脸色变得怪怪的。

老人已经站直了身体，面无表情地看着少女，说道：“你要去做好人，我不管，但是这个药钱得你自己掏。”

少女站在原地一阵犹豫，突然嘴角弯弯，眸子眯起，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笑道：“三叔公，我没钱啊！”

说完便不再理会老人，转身几步便跨出了药铺大门。

柜台后面的老人摇头晃脑，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丫头，总是这么没规没矩的。”

少女出了药铺，走进了葫芦巷，一直走到底，然后向西，穿过一条弄子，又左拐右拐地走了二百来步，眼前出现了一条泥路小巷。

小巷里黑灯瞎火，杳无人影，与刚才一路走过的巷子弄里，完全是两个样子。

这条泥路小巷里，居住的都是镇上的贫寒人家，这一片的几条巷弄里，总共住了一百来户，大多是外姓人家，家境都很一般。

少女站在巷口，回首来路方向，烟花声正好响起，空中爆裂的五彩斑斓，煞是绚丽梦幻。

她转过头看着泥路小巷，犹豫片刻后，迈脚踏上小巷的泥路，往里走了二十来步，再左拐往前，小巷里昏暗难辨，少女却行走自如，她脸色平静，一点也不露怯。

最后，少女在一座人高土墙围成的小院子前停下来，小院的大门，因为常年累月的日晒风吹雨淋，已经变成了枯木色。

两扇木门上分别贴着神荼、郁垒两位神祗的画像，贴得很正，也很牢固。

少女站在门外细听了一会儿，才走上去前去敲门。

不一会儿，里屋门响，院子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院门开后，出现一个身材瘦小的少年，正是日间在演武场闹了一阵的李剑云。

瘦小少年手里提着一盏风灯，身上已经换上了青布长衫，脚上踢着破布鞋，头发也收拾了，只是脸上的淤肿还没有消。

他将手里的灯抬高，照向眼前的少女，顿时眼睛一亮，随即神色变得局促，目光躲闪着不敢直视，讷讷地道：“秀云姐，你怎么来了。”

少女将药罐抱在怀里，一双明亮眼眸仔细打量李剑云片刻，才微笑道：“不请我进去坐坐吗？我还没来过你家呢！”

瘦小少年如梦初醒，忙侧身让过，说道：“秀云姐，你请进！”

少女勾了勾下巴，示意李剑云走前面。

李剑云愣了愣，下一刻明白过来，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往里走，拿着灯的手则放在身侧靠后，以便能让走在后面的少女看清路。

少女自踏入院子里，便左顾右盼，四下里打量，似乎昏暗里她也能看清周边的一切。

她跟在李剑云身后走进屋子里，当她去打量时，不禁皱起了绣眉，只见屋里空荡荡的，只有靠窗的土炕上，放着一张案几，上面有一把陶壶和两只叠放着的茶碗，案几的一边放着一个旧蒲团，一旁的角落里放着一床褥子。

整个屋子里，就这么几件物什。

李剑云将手里的灯放在案几上，然后局促地看着少女，犹豫着是否要邀请她到炕上去坐。

少女环视了一周后，看了李剑云一眼，瘪了瘪嘴，呼口气，然后将手里的药罐放到炕上，站回原地后，说道：“这是我在三叔公的药铺给你抓的药，已经煎好了的，你趁热喝吧。”

李剑云点点头，埋头不语，灯火哔啵炸响，火光闪烁，屋子里出奇的安静，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少女一时也无话可说，只好又扭头去打量屋子四周。

李剑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抬头看向少女，眼睛里满含着期待，轻声问道：“秀云姐，你相信我在演武场上说的话吗？”

少女闻言，扭过头来看李剑云一眼，然后又撇过头去看着案几上的灯火，最后又收回目光，低着头看着互拧的双手，说道：“我相不相信，其实无关紧要，最要紧的是，你以后要怎么办？”

“我……”

李剑云轻叹一声，没有说下去。他移动左腿，伸出一只手撑在炕上，然后慢慢侧身将屁股挨到炕上坐好。

少女注视着李剑云的举动，心生不忍，轻咬了一下嘴唇，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柔和，她柔声道：“剑云，你别再去参加入舍的考核了，不要再想修武的事，以后就安心过日子吧！”

李剑云猛一抬头，目露精光，灼灼地盯着少女看，片刻后，如朗星一般的眼睛里，精光渐渐暗去，如划过消失的流星，脸上的神情也变得黯然失色。

他又低下头，轻声道：“你也这样认为吗？”

少女看着灯火下的瘦小少年，见他神情委顿，孤孤单单的，她心里顿时一阵酸楚，忙转过头去，轻轻抹了一把眼泪，快速从衣兜里摸出一个锦织荷包，走过来塞在李剑云的手里，然后转身便往外走，在门口停了下来，却不转身，背对着李剑云说道：“我要离开南山镇了，以后就照顾不到你了，剑云，听姐的话，别再折腾了，好好过日子吧。”

少女的声音如秋狝时的战鼓，不停地在李剑云的耳边回响，直要将他击昏，直到他不自觉移动手时碰到了少女放在炕上的药罐，这才清醒过来。

他赶忙抬头看向门口，那里早已杳无人影，他撑起身咬牙快步走到门口，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到院门已经关上了。

少女竟已经走了。

李剑云将门关好，走回炕边，他拿起药罐，撕开封口，拿过来一只茶碗，将药倒入碗里，乌黑的汤药散发出浓烈的药味。

李剑云放下药罐，端起碗放到嘴边，顿时眉头紧紧皱起，他硬着头皮，张口将一碗药倒进嘴里，浑沦地吞下去，然后长长地出口气。

果真良药苦口，直苦到胃里去了。

总共喝了三碗，才将药罐里的药喝完，李剑云捧起药罐，走到一头，将药罐放在墙边，刚准备走回来，想了想，又俯身去拿起药罐，走回来放在案几上。

他爬上炕坐在蒲团上，呆呆地盯着药罐，少女的话又在他脑海中浮现，这位隔着一房的堂姐，以前从未和他单独说过话，今天竟然找上门来，还给他送来了煎好了的药。

李剑云突然想到什么，忙四下里寻找，在案几下，他找到了少女塞给他的那个锦织荷包，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打开来看，里面有十几锭银锞子。

他吃了一惊，节省着用，够他一个人吃喝两年了。

李剑云将银锞子收回锦织荷包里，然后贴身藏好，扭头看向窗户，嘴里喃喃道：“秀云姐，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