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对灯坐到天明。
简单洗漱后,李剑云一瘸一拐地出了家门。
走到小镇西门的白玉石牌坊下,李剑云停下脚步,在白玉牌坊下站了一会儿,让过了一辆出镇的马车,他又一瘸一拐地走回镇里来。
他本想去镇西边的那棵老松树下坐一坐,想了想后,又兴趣索然,不想去了。
回到泥路小巷口时,他停下来靠着墙站着,伸手往衣兜里摸了摸,最后摸出几个铜子儿,这是他最后的家当,秀云姐给他的银锞子,他藏着不打算用。
李剑云低头看着手里的铜子儿,然后又往大街的方向看了一眼,犹豫着是否要用这仅剩下的几个铜子儿去早点铺买几个馒头。
从昨天到现在,他只喝过三碗药,没吃过别的东西,肚子里早饿得火燎火燎的。
天人交战一番后,他的脑袋终于败给了肚子,手里紧抓着仅剩的几个铜子儿朝大街上走去。
南山镇住着五百多户人家,其中卫、郑、李三姓是大族,占去了小镇四分之三的人口。李剑云属于李姓这一族,只是他家这一支从他曾祖父开始,便人丁凋零,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已经成了独苗。
十年前,他爹作为小镇的武士,前往国都参加武庙的“虎神会”,一去不返,从此杳无音信,留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
五年前,他娘也一病不起,留下一句话后也撒手走了,从此,李剑云真正成了一棵独苗,靠着母亲留下的一点积蓄,平时又在镇上的铺子里帮帮工,跑跑腿什么的,日子总算过了下来。
此时的街上,行人不多,想来是昨夜闹得晚,都还在补觉。街边的铺子都已经下了门板,有些铺子门前停着马车,店主领着伙计在下货。
这个时辰,只有糕点铺和早点摊前有一些顾客。
李剑云拐过街角,看到迎面走来一人,这人看着二十多岁,穿一袭清布长袍,头插一只碧绿玉簪,做读书人打扮,面容清朗,举止潇洒。
李剑云下意识地转身往回走,以避开那人。
那人本来背负着双手,优哉游哉地走着,一见到李剑云,立马眼睛一亮,三两步便抢到李剑云面前,满脸堆欢道:“剑云,可找到你了,你没事吧?”
李剑云见无法避开,只得朝眼前的人打个稽首,说道:“卫先生好!”
被喊作卫先生的青年书生,频频打量着李剑云,一双明如朗星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青光,然后摇了摇头,叹道:“你何苦这般强迫自己呢,这世上的路,又不止那一条,比如……”
“卫先生,你吃早饭了吗?”李剑云打断了卫先生的话。
卫先生的眼里闪过一阵局促,讪讪笑道:“一早上光顾着找你,还没来得及吃。”
李剑云咧嘴笑道:“我请你吃馒头如何?”
“我就说你这孩子心地善良,什么时候都会想着别人,咱们走吧,翠婶蒸的馒头又松又软,味道香甜,有一段日子没吃到了。”
卫先生边说边伸手过来拉李剑云,没有一丝一毫的客气。
李剑云被拉得脚下一个踉跄,他腿上有伤,不太能使上力,身子一下失去支撑便朝前扑去,卫先生急忙扶住了,口中还说道:“仔细脚下,可别再伤着了。”
李剑云顿时无语,瞥了他一眼,讷讷地说道:“卫先生,你们读书人都是这么不客气的吗?”
青年书生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放开扶着李剑云的双手,负手挺胸,扬着头说道:“非也,圣人闻政,温良恭俭让以得之也,我……”
然后眼角余光瞥见李剑云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忙改口道:“怎么,听不懂?”
李剑云点点头。
“这好办,来我学馆上学。”
李剑云摇摇头。
青年书生脸上的兴奋劲儿顿时消散无影,却还犹自解释道:“你可别往歪处想,我接受你的邀请去吃馒头,那是因为我心里早已经把你当做我的学生了,有酒食,先生馔,你听说过吗?”
李剑云又摇了摇头。
青年书生仰头叹息一声,很是无奈地说道:“世道沦丧啊,世人只知道去修武,练得几斤蛮力有何用,练成一身铁嘎达又有何用,圣人的微言大义才是大道根本。”
李剑云听了青年书生的话,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神采,只是脸上却带着疑问,拐上前一步,站在青年书生的身侧,问道:“卫先生,什么是圣人的微言大义?有什么用?”
此时有几个提着篮子的妇人走过,见两人站在街边嘀嘀咕咕,神色鬼祟,都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眉宇间露出不屑的神色。
一个是没爹没娘的穷苦少年,而且品德恶劣。
一个是游手好闲的无用书生,整天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话。
青年书生咳嗽一声,瞟了那几名妇人一眼,脸上显出些尴尬,侧过一边,背对着她们,这才说道:“圣人的微言大义乃是天地之大道,不为而善始,不为而善成,曰……”
“卫先生,我听不懂。”
青年书生脸色一愣,随即摇头道:“先不说了,民以食为天,吃馒头要紧,走吧!”
李剑云没有挪动脚步,站在原地低头沉思。
这位卫先生是卫家二房的一位少爷,名字叫做卫易,少年时外出游历,一年前回到镇上,在卫家临溪边的一所宅院里开了一个学馆,说要教镇上的孩童读书。
只是小镇历来尚武,镇上的孩童少年无不以入卫家武舍修武为人生理想,那有心思坐下来去读那什劳子的书。
学馆刚开设时,还有几个蒙童入学,这多半也是因为卫易的卫家少爷身份,想借此搭上卫家关系,为进入卫家武舍修武做准备。
几番下来,卫易见那几个蒙童毫无读书之心,一气之下,将他们全部清退了。
没了学生可教,又见镇上的人对读书这事,一点都不上心,卫易心里烦乱,却也无可奈何。闲来无事,便常常在临溪的阁楼上,对着汩汩流水喝酒消愁,打发时光。
卫家族长原以为卫易在外游历多年,必定是学了一身本能的,卫易打小就天资聪慧,族中老人都对他寄予了厚望,结果看他只是读了一肚子无用的书,整天说些听不懂的话,便渐渐对他失望起来。
后来看到卫易整日里窝在阁楼上,喝酒读书,不理世事,就彻底对他死了心。
李剑云也是一时好奇,跑去溪边的那座宅院偷偷观望,恰好被卫易看到了,结果说他骨骼清奇,眉眼开阔,是读书的好苗子,商量着要收他为徒。
李剑云其实也无所谓,利用闲暇时间读几句书也无不可,差不多就要答应卫易了,结果听卫易说要收一两白银的束脩,也就是学费,而且每年都得交,李剑云的脸变得比苦瓜还难看,读书还要费银子,那他可不干。
卫易也不知道是那根筋错了,王八看绿豆,硬是对李剑云看上眼了,死缠烂打的要将他收入学馆,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但唯有一点,束脩的事不容商量,是非交不可,还搬出了一番道理,说这世上的事,先要付出一些代价,才能义无反顾地全身心投入进去。
因此,束脩非交不可。
几番下来,李剑云觉得这位卫家少爷,学问似乎是有一些,不过收他为徒这事,多半是为了那什么束脩。
他才不干呢,他又不傻。
……
卫易走出几步,回头看李剑云站在原地发呆,便挥手道:“走啊!你杵在那儿干什么?”
李剑云闻声抬头笑了笑,只是他脸上青一块、肿一块的,笑起来不怎么好看。
他一直躲着卫易走,是不想给卫易骗自己束脩的机会,他对卫易这个人还是非常尊敬的,他听卫家的人说过,卫易跟随一位圣人,到过中陆神州的天朝上国,在天王居住的帝都待过一阵子,这可是顶大的一份荣耀,小镇多少年来都没有出现过。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翠婶的早点摊前,等到前面的人买完离开后,李剑云伸过手去,说道:“翠婶,给我来六个馒头。”
馒头一个铜子儿两个,李剑云手里有三个铜子儿,可以买六个。
翠婶是个四十多少的寡妇,守着一个十岁儿子,全靠这个早点铺挣些钱过活。
她接过李剑云手里的铜子儿,一声不吭地从蒸笼里拿出六个馒头递到李剑云的手里,盯了李剑云一眼后,转身又从蒸笼里拿出两个馒头塞在李剑云怀里。
李剑云忙说道:“翠婶,给多了。”
“拿着吧,吃饱了伤好得快。”翠婶叹息一声说道。
李剑云听后,心里一阵温暖,咬着嘴唇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平时小镇里关心他的人就很少,如今这镇上会理会他的人,怕就只有眼前这位心地善良的翠婶,昨晚送药的堂姐,以及身旁这位一心要收他为徒的卫先生了。
李剑云给了卫易四个馒头,然后蹲在街边吃起来。
卫易看了一眼手里的馒头,又去看蹲在地上啃馒头的少年,眸子里闪过一丝光彩,嘴角泛起一丝笑容,也走到李剑云身旁蹲下,学着他一般啃起了馒头。
“翠婶蒸的馒头就是香!”卫易一个馒头只塞两口,没几下手里的四个馒头就都入了他的肚子。
李剑云细嚼慢咽,除了嘴上在吃的半个,手里还剩了两个,他瞥了一眼卫易,又递给他一个。
卫易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满脸笑道:“这怎么好意思呢,我都已经吃了四个了。”
嘴上说着不好意思,手早就伸过去将李剑云手上的馒头拿了过来,一张口咬了一大半,边咀嚼边点头赞道:“这馒头就是香!”
这时,街的另一头传来“蹄哒蹄哒”的声音。
两人扭头望去,只见几头高头大马踏着青石板走来,马背上的人清一色锦衣长袍,头戴碧绿玉簪,他们一手操着缰绳,昂首挺胸,面带春风,两眼左顾右盼,神色颇为倨傲。
李剑云脸色变得阴沉,举着头冷冷地盯着这一群趾高气昂的公子哥儿。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一匹棕红色的良种神驹在李剑云身旁停了下来,马儿嘶鸣一声,两只前蹄在青石板上刨了几下,发出“嘚嘚嘚”的声音。
这声音听在李剑云的耳朵里,分外的刺耳,他暗自咬牙,努力忍住心中的怒火。
“哟!这不是李大公子嘛,我还以为你会躲在家里不敢出来见人呢!”马背上的高大少年轻笑道。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剑云,眉宇轻挑,眼睛里充满戏谑之色。
马上的锦衣少年们纷纷冷笑起哄,一名模样与高大少年有几分相似的少年,一脸鄙夷地朝李剑云重重地吐了一口口水。
“什么人嘛!脸皮居然这么厚。”
李剑云咬牙切齿地望着眼前这些趾高气昂的锦衣公子,拼命压着心里的怒火。
郑世勋可恨,他身旁的那些人也不比他好多少。
一旁蹲着的卫易冷眼旁观,默不作声地啃着手里的馒头。
郑世勋微微向前俯身,伸手抚摸着马颈上的鬃毛,漫不经心地说道:“李剑云,听我一句劝,省点心吧,好好过你的穷日子,再这么折腾的话,指不定那一天连你这穷日子也没得过了。”
蹲在地上的李剑云抬头怒眼相向,紧咬牙关不出声。
郑世勋瞥了李剑云一眼,轻笑一声,然后煞有介事地叹口气,坐直了身躯,傲然地说道:“龙生龙,凤生凤,这是自古不变的至理,你说你一个破落户的儿子,跟着瞎折腾什么呢!命运这玩意,不是努力就能改变的,我劝你啊也别痴心妄想了,省得竹篮打水,到头来一场空,要是把小命再搭进去了就不值当了。你知道吗?我这都是看在秀云小姐的面上,才对你说这一番金玉良言的,别再不知好歹了。”
郑世勋说完后,得意地朝一旁的锦衣少年笑了笑。
“世勋哥,我说你发什么善心啊,你说的这一番金玉良言,我量这小子也听不懂,你这不是对牛弹琴嘛!”
“就是,我还听说这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居然想打含烟姐的主意,真是不知好歹。”
“依我说,世勋哥就不应该对他手下留情。”
马背上的锦衣少年们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话越说越难听。
李剑云怒气攻心,一时岔了气,低着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马上的郑世勋俯视着因咳嗽差不多要趴到地上的李剑云,嘴角上扬,笑成了一弯新月。
翠婶望着街边那个可怜的瘦小少年,目光中流露出不忍,却也无可奈何。卫易则目光淡定,神色自若,边看边啃着馒头,俨然一副看热闹的路人模样。
待李剑云缓过气来,郑世勋又俯下身来,将头凑近李剑云,放低了声说道:“再劝你一点,别再去求神了,神祗只会保佑像我这样的人,你一个一穷二白的混小子,再怎么求也没什么用。”
“知道么,有钱能使鬼推磨,神祗也不例外。”
郑世勋说完后,直起身体,爽朗地大笑起来,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他不再去理会蹲在街边的可怜少年,双腿用力夹了一下胯下的马儿,大叫了一声,手提着缰绳操马往前奔去。
后面郑家各房的少爷们,个个春风满面,嘴里唏嘘怪叫着,操马跟了上去,一时间街上马蹄声大作。
李剑云好不容易顺了气,止住了咳嗽,他咬牙撑着站起来,侧身去望着那群鲜衣怒马驰去的方向。
但见马上少年衣带飘飘,胯下马蹄声声清脆。
周围的路人对那群骑马远去的少年指指点点,连连点头称赞,对于街边那个弯腰咳嗽的瘦小少年,却纷纷投来带有一丝鄙夷的目光,最后都摇摇头走开了。
没有人打算上前来帮一把,哪怕只是安慰一句。
“剑云,来学馆读书吧,刚才的馒头就当是你的束脩了。”卫易伸手拍了拍李剑云的肩膀说道。
李剑云扭头去看着卫易,一脸的诧异。
卫易呵呵笑道:“其实,读书是不要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