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云突然得到这个令人怦然心动的消息，连工匠报名一事也抛之脑后了。

他回到家中放下馒头，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抬头看日头才堪堪爬到半天中，心里渐渐有些着急起来。

他在院子里绕着圈，脑子里没边没际地胡思乱想，心里躁动烦乱，当初参加入舍秋狝都没有这样过。

绕圈没有用，他又重新走回石凳坐下。

突然记起前些天卫老族长教授他的拳桩，他心里一计较，便起身在院子中央站定，含胸拔背，闭目吐纳，一会儿后，烦乱的心稍稍安定了些，于是便依样画葫芦，学着卫老族长的拳桩路式，走起拳桩来。

一遍又一遍，少年练得很认真。

开始不得要领，走得别扭，好几次脚下不稳，差点摔倒。

但李剑云有一个长处，便是他下决心做的事，非得做出个子丑寅卯来，否则绝不会放弃。

走过一百遍后，稍微走顺了些，虽还做不到“神凝意静，不僵不拙”，却也有了样儿。

头上的日头渐渐偏西，犹自不停歇的少年，已是大汗淋漓，身上的衣衫尽湿，在走完一遍拳桩后，少年收拳立定，眉开眼笑。

虽然感觉疲累得很，但身心却是畅快淋漓。

如果他每天走桩一百遍，一年就是三万六千五百遍，那么三十年他就可以走满一百万遍拳桩。

或许每天还可以多走几遍。

卫老族长传他的这两式拳桩，不知道有没有响亮的名号，不过他也不关心这个。

李剑云一手撑着腰，走到石凳边坐下，气喘吁吁，汗流不止，歇了好一会儿，依旧感觉疲惫不堪，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

以前无论是练拳，还是负重打熬身体，再怎么累，过不得多久，便又会恢复过来。

看来以后要尽量少受伤了。

又休息了一炷香的功夫，李剑云才觉得稍微缓过神来。

他起来走进厨房，提着两只木桶去镇上的井里打了两桶水回来。

以往他手提两桶水，健步如飞，一口气能到家，滴水都不洒，今天硬是在路上歇了两回，而且还累得个半死。

冲了凉，吃了两个馒头，然后爬到炕上躺下，他要眯一会儿，要不晚上肯定没精神。

少年在心里默念，只睡两个时辰，一定只睡两个时辰。

……

都说天凉好个秋，秋夜清凉，正适合睡觉。

二更之后，暮色里的小镇，渐渐沉寂下去，偶来传出的小孩哭闹声，让小镇显得更加安静祥和。

小镇东边，几条巷中的深宅大院，还亮着灯火。

这里住着卫、郑、李三姓大族。

福寿巷里的卫家，朱门绣户，宅院曲深；福禄巷里的郑家，门第高大，庭院深广；福运巷里的李家，则门小院浅，楼阁拥挤。

看一族的家境底蕴，普通人看宅院深广，明白人看后辈兴衰。

小镇里的人都知道，明面上小镇以卫家为尊，实则在私下里，郑、李二族的人，都心怀不服。

尤其是郑家，这一代的族长郑九，眼界高，性子烈，刚过五十岁，便已经是武道六境，修炼出了五行真气。

而小镇上巅峰的人物卫老族长也只是武道七境，只比他高一个境界，但年龄却已过百岁。

是以郑九表面对卫老族长恭恭敬敬，内心其实是不服的。

福寿巷，卫府内院，东轩内室。

烛火明亮，卫老族长据案而坐，手拿一卷书简，在认真品读。

门外脚步声响起，一个干瘦佝偻的老人走进室内，手里托着朱漆木盘，轻步走到书案前，将托盘放在案几上，轻声说道：“族长，这是夫人熬的莲子汤，让您趁热喝了。”

卫老族长摆了摆手，眼睛依旧盯着书简。

进来的老人，正是日间在吉庆有余牌坊下宣读告示的老管家，他见卫老族长在认真看书，心里颇感诧异。

大离国地处西陆，民风重武轻文，注重杀伐，而轻视礼仪，一直被中陆神州的士子们视为虎狼之地。

南山镇又是大离的一个偏远小镇，民风朴素，普通民众不知诗书礼仪为何物，只有三姓大族中，有一些人见过一点世面，认得几句书。

而以读书人自居的，整个小镇也只有卫易这么一个奇葩。

因而看到卫老族长在专心看书，这比看到他亲自下地干农活还要惊讶。

老管家笑着道：“族长，您今天怎么看起书来了，您不是最讨厌的吗？”

卫老族长放下手里的书简，抬头看着老管家，说道：“我是讨厌读书人，只知道大发空谈，却无一点实际用处，他们不知道，道理在书上，而做人却在书外。”

老管家嘿嘿笑了几声，很是认同卫老族长的话。

“易儿还是不肯回家住吗？”卫老族长问道。

“易少爷说他闲散惯了，一个人住在学馆里没人打搅，轻松自在。”

“唉！”

卫老族长长叹一声，离席站起来，走到窗边，负手看着窗外，眼神迷离，表情落寞。

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卫家后辈中，以易儿的天分最高，血脉也最为纯正，但他却偏偏走上了另一条道，我大离乃是虎神后裔，以武立国，读书人是没有前途的。”

老管家垂手立在一旁，面无表情。

沉默半晌后，卫老族长转过身来，表情变得严肃，目光清澈明亮，内含神光，沉声问道：

“卫常，督造使大人的府邸都安排妥当了吗？”

老管家忙回道：“已经都安排妥当了，大人也很满意。”

卫老族长点点头，沉吟片刻，又说道：“国府虽然封我督造副使，但也封了郑九和李清流为督办，国府在咱们南山镇设立兵器督造署，对于我们卫家是一次机会，我们一定要谨慎小心，切莫让郑、李二族抢到了前头。”

老管家点头应道，突然想起一事，忙说道：“族长，最近含烟小姐和泥路小巷里那个小子走得很近，是不是……”

卫老族长摆了摆手，说道：“含烟这孩子，虽然是女儿身，但天分和才智却胜过大多数的男子，她这么做自然会有她的道理。”

“含烟小姐说那个传说……”

卫老族长挥挥手，打断了老管家的话，莫测高深地道：“神灵之事，关乎缘法，我们且不要插手，静观其变就行。”

南山积木，引火自焚，青鸾残灵，浴火重生。

这是南山镇自上古流传下来的一个传说。

老管家离去之后，卫老族长又重新坐回案前的席上，拿起书简看起来。

临近三更天，夜色变得更加深沉。

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卫府后园外的桂花巷中。

李剑云依约而来，他神色紧张，一路躲躲藏藏，好容易摸索到卫府后园的侧门边，看到小门紧闭着，心里一阵慌张，不住扭头往四周张望。

桂花巷里昏暗蒙蒙，悄无声息，就着一点星光，勉强能看清楚周围的景象。

少年心里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也没问清楚，大半夜的就莽莽撞撞地跑来这里，万一遇上卫府的人，把自己当贼抓了，那该如何是好？

上次演武场的事情，已经让他“名声在外”了。

瘦小少年紧贴着墙面，做贼似地谨防着四周。

突然，头顶墙垛上冷不防响起一声猫叫，把墙下的少年吓了一跳，凉风一吹，后背一阵冰凉。

那只猫叫过一声后，跳下墙来，站在不远处，盯着墙边的少年看。

少年也盯着那只猫看，四眼相对，都很紧张。

这时，侧后的小门响动，慢慢地朝里打开了一些。

墙边的少年立即回头，昏暗里，门缝里伸出一个小脑袋，依稀是那个俊俏婢女。

李剑云心里一喜，同时紧张的心也缓了一缓，他暗自吐了口气，轻声缓步地靠近小门。

门又被打开了些，那人露出半个身子，冲门外少年招招手，待少年走近，便一把拉起他的手，将他拉进门里去。

李剑云感觉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冰凉滑腻，同时鼻子里也闻到了一股清香。

他扭头打量身边之人，见她头顶梳一个双环发髻，圆圆的脸蛋，身材与自己一般高，正是含烟小姐的贴身婢女雀儿。

少年彻底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过了一关了。

雀儿牵着李剑云的手在园子里左拐右拐，眼睛瞪得大大的，机警地四处张望。

久住泥路小巷的少年，一辈子也没进过这样的花园，园中景致也是他平生所未见，只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园内亭榭参差，山石点缀，结构巧妙，曲径通幽。

此时园里灯火全无，静悄悄的，少年被雀儿拉着跟在身后，他们走过一段抄手长廊，穿过月洞门，进到内院，雀儿拉着他避开几处有灯火的地方，最后来到一栋两层高的阁楼前。

楼前竹影重重，曲深幽暗，二楼的一间窗户透着灯光。

“小姐的房间就在楼上，你上去后，直接推门进去就行。”雀儿轻声道。

懵懂少年怦然心跳，扭头看着身旁的俊俏婢女，目光里含着一丝羞怯，他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

雀儿见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眉头一蹙，低声骂了一声“呆子”，推了他一把，低声道：“看我干什么，赶紧上去啊，小姐在等你呢！”

少年看了一眼阁楼的大门，又扭头去看着雀儿，面露难色，低声道：“我一个人上去吗？你不和我一起吗？”

雀儿轻轻跺脚，着急道：“真是个呆子，小姐找你，我上去做什么？”

说完又推了他一下，低声催促道：“磨磨唧唧，快上去！”

仓促间，少年心里慌乱，没个主意，只好听从雀儿的话，挪步往楼门走去，一步三回头。

他身后的俊俏婢女看到李剑云怯生生的模样，忍不住好笑，但渐渐地，脸上的笑容变成了冷笑，眼睛泛出幽光，露出一丝阴冷。

等少年推门走进楼内后，楼外台阶下的俊俏婢女身影变淡，消失在幽暗里。

到了楼内，李剑云睁大眼睛去看，只见左边有一道木梯通往楼上，他轻手轻脚地踏上楼梯，一步一步地往上走，泥路巷里的贫苦小子，从未经历过这种事，心里忐忑不安，同时又激动莫名。

上到二楼，他在走廊上站定，认真倾听了一下，楼内悄无声息，唯有外面风吹竹林的沙沙声。

李剑云尽量放轻脚步，慢慢地朝亮着灯火的那间屋子走去。

到了门口，少年的心砰砰直跳，紧张到了极点，身体也有些莫名的燥热，他将手放在房门上，轻轻一用力，门居然往里开了。

一股清幽芬芳扑鼻而来。

对门的是一座锦绣屏风，上面绘着假山、竹林、鲜花、鸟儿，煞是美丽，少年眼睛一亮，他从未见过这个，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李剑云深吸一口气，闪身进入屋内，轻轻将门合上，放轻脚步转过屏风去，入眼的情形却让少年一脸错愕。

这哪是女子闺房，他的狗窝虽然简陋，却也收拾得井井有条，可眼前的屋子里，却是杂乱无章，令人不忍细看。

屋子的四个角落里，有四盏铜臂风灯，将屋子照得明亮。

只见屋子里的地上，胡乱摆满了书册和书简，大多是翻开的，连下脚的地方也无。屋子的正中间，放着一张大书案，上面的书简堆积如山。四周的紫木书架上，书简和书册被随意摆放，完全不讲章法。

少年环顾屋子四周，没有看到人影，也悄无声息。

他不敢胡乱声张，往屋里轻移脚步，伸头四处寻找着，心里很是紧张，心像是要跳出嗓子眼来。

一时落脚稍有不稳，碰到了旁边的书简，发出“哗啦”一声响，少年心里一惊，赶忙四处观望，却依旧没看到人影，心里便松了一口气。

他抬起脚刚想继续往前走，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别动！”

少年这一惊非同小可，已经抬起的腿顿时僵在空中，急忙寻声看去，只见书案上成堆的书简后面，露出一个少女的脑袋，她扑闪着眼睛说道：“别踩坏了我的书！”

少年见书简后面的少女，脸色十分不悦，却没有露出丝毫的惊讶与害怕。

但他却吃惊不已，他所吃惊的是，那名少女长着一张鹅蛋脸，眉目清秀，与卫含烟完全是两个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