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的天塌了?
鬼差们缩在角落里如是想着。
有个小小的牛头鬼差忍不住从遮掩自己的地方探出身去刚刚,是有一个生魂跳进了轮回道吧?
天下的天都塌了?
这天道惊雷早就非只在黄泉一处就连人间也受到了波及黄泉中人们知道天道为何惊怒,在人间,人们也“知道”。
听着外面的滚滚雷声秦婉娘手中的笔极稳,一点一划写着手里的奏折。
站在她身旁的中年男人深叹一口气。
为这一声轻轻的叹秦婉娘的笔顿了一下。
她笑着说:“你不是一心向往江湖吗?待我辞官之后,我就可以跟你一起去泛舟江海了。”
“我是一直盼着你能卸下肩上重担好好歇歇,可,我从未想过,你这一生抱负竟然如此落幕。”
听了男子的话,秦婉娘抿唇一笑,她年近四十,都已经做奶奶了,这一笑却仍是年少时的模样。
“我身为女子却怀一身抱负走到此时,繁华见惯想要升官儿都无处可升,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实事我一人难以做尽,我还有那么多同僚学生,事情也不是非我不可。”
这般安慰只让男人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女子又说:
“江淮三月不雨,黄河也旱了两月,这漫天惊雷已经三日了,却仍是滴雨不下,朝上半数清流与皇亲勋贵沆瀣一气逼着长公主交兵,与其长公主交兵,不如我这女相退一步,如此,公主能从容些,女学弟子们也不必再被亲人逼迫,我也能和你去四下走走。”
为相十载,经历无数风云,在秦婉娘的嘴里,辞官竟然成了利人利己的好事。
男人忍不住揽住她的肩,轻轻拍了拍。
外面雷声无数,二人抱在一起,却仿佛已经可以抵御世间的无穷风雨。
正在这时,有人推门而入,空中大喊道:
“秦相,苏大人,长公主带兵将那些清流勋贵都绑了!”
“胡闹!”
女人拍案而起,男人抓起了手中的剑。
“我抓住你了。”
宋丸子的手抓住了苏远秋,一道天雷落在她身后的铁锅上,铁锅传出了一声近乎于悲鸣的巨响,让整个轮回道都为之颤抖。
漫天雷光在上,要不是有黑锅的掩盖,苏远秋几乎都看不见宋丸子的脸。
“你”
“高兴么?”
“高兴。”这一路掩藏自己的真心,到了此时此刻,苏远秋不想藏了,他也什么都藏不住了。
四目相对,里面全是欣喜之色。
宋丸子道:“你想投胎,我此生可以独自记得有个与我年年有约的小少爷,你若不想”
又是一道落雷劈下,穿透了生死道里的层层迷雾,宋丸子头也不回,手中灵力汇聚、星阵集结,为她挡下了无数的雷光。
可这劫雷比她成就金丹之时还要凶猛,哪怕轮回道外还有微予梦为她抵挡,还是有一道天雷劈在了她的身上。
苏远秋看见了黑色的大铁锅轰然崩碎,紫色的闪电劈了下来。
宋丸子脸上的笑丝毫未变。
“你若不想投胎,天宽地广,我们一起走,世间万味,我们一起尝。”
两张脸庞贴得极尽,近得能看见对方的长睫和眼中的痛与欢喜,苏远秋拉着宋丸子的手,看着顶上的雷光,此时璇玑穴处传来锥心之痛。
“苏远秋!有苏一族生死性命系于你一念之间,为了这儿女私情,你真要置他们于不顾么?!”
静听着心中传来“苏清明”的声音,苏远秋在心中反问道:
“苏清明,你的执念存于人间万年,可曾有过如此畅快的时刻?”
在这世上,有一人,百世忍让,千万筹谋,无数的“认命”,为了她你都愿放下。
而这个人,她有无尽前程,大好仙缘,为了你,她也有这不管不顾的一跳。
不问过往,不问前程。
高兴便好。
苏清明竟然没有回答。
风华绝代,清明雨歇,他曾经舍下了太多太多,仿佛已经忘了,“得”是何等滋味。
许久,他方悠悠说道:“一时快意又如何。”
过不去的,终究是过不去的。
又如何?
苏远秋空着的那只手捂向自己越发痛楚的胸口。
有过便是有过,就像那一年一次的蟹和酒,痛快下肚,酣畅入喉,是他的就是他的。
又遭了一记雷劈,宋丸子的嘴唇抖了一下,左眼中的阵法慢慢包裹向苏远秋。
她的左眼能存下阵灵,一定也能存下苏远秋的魂魄,这就是她藏在手中的一张牌。
就在她将要成功之时,突然一道雷劈下,将宋丸子的阵法打碎,若非有她紧急布下阵法阻挡,苏远秋的魂魄都会被劈散。
好一会儿,她缓过神来,对苏远秋说:“我们再试一次。”
“宋丸子!轮回道不是你这修真之人该进的地方!”站在轮回道外,阎罗声色俱厉,手中的钩镰对着轮回道。
此刻,她是捍卫轮回的阎罗,天道是她的大敌,擅入轮回的宋丸子也算不上是她的友人了。
宋丸子没理会,只要她一副肩膀担得下,世间就只有能不能和敢不敢,没有什么“该不该”!
眼中星阵再次聚起,宋丸子深吸一口气,只觉得除了被雷劈中的剧痛之外,这轮回道中的雾也变得无比粘稠,让她渐渐难以动弹。
“玄泱界、荒山上的牛,肉极好吃,我带你去。”
“好。”
又一次天雷击下,这次比从前更强百倍,击碎无数星阵,几乎把宋丸子半边身子都劈焦了。
女子顷刻间披头散发,一只金色的眼睛里几乎要冒血,比真的鬼还像鬼,可她且痛,又且笑。
极痛之下,她眼中仍是一片澄澈,笑盈盈地看着苏远秋。
“白河里的鱼,肥而无刺,可做鱼脍,我做给你吃。”
“好。”
苏远秋的手牢牢地抓着宋丸子的。
不能下也不能上,他们就停在了轮回道中,那些雾气几乎要吞没他,璇玑穴处的剧痛几乎也要撕碎他,他也在笑着。
又如何不值得一喜呢?
第三次试图用阵法收拢苏远秋的魂魄还是失败了,宋丸子也不气馁。
“无论何等条件,我从天道手里换你出来。”
宋丸子说得斩钉截铁,天道不过神魔残念,所图不过是供奉,她给得出,也给得起。
苏远秋仍是面带微笑,眼眸中映着宋丸子的坚决。
轮回道外,正是天雷间歇,众人都听见了宋丸子的话。
孟婆一声冷笑,带着一身狼狈说:“堂堂苏清明,有一日也成了天道与人交易的筹码。”
他抬头看看黑云翻滚天,又看看轮回道,对里面喊道:
“宋丸子,你可知道天道数万年来未曾来到黄泉,如今又为何来了?就是因为苏清明当日的誓言!他身上有天道留下的印记,只要他生出了违誓之念,天道便可以借惩罚他之机直入黄泉。你说,若你是天道,你会放过他么?”
一滴水滴在了苏远秋的魂魄上,是从宋丸子左眼中流出的血。
“我们再试一次。”身上伤口渐渐弥合的女人对他说。
苏远秋点头:“好。”
轮回道外,孟婆又道:
“宋丸子,你执意要让苏远秋拖出轮回,你可知道他这轮回之上到底负载了些什么?为了能让自己的族人受黄泉照顾,苏远秋在自己的誓言以自己万世为赌,替黄泉将天道拦在了外面,你今日所做,不仅是无用之功,还可能让他的筹谋毁于一旦。”
轮回道中雾气越发凝实,要不是宋丸子的体修之术几近于正罡境界,她早就握不住苏远秋的手了。
“待我们离开黄泉,我们就到处走走,我这厨子别的不多,贪吃的好友数不胜数,见一个,咱们就可以吃一顿好的。”
宋丸子滴下的血停留在苏远秋的额头上,鲜血之下,他的眼睛里只能看见宋丸子的脸。
身在凡人界之时,苏远秋自己就是能让人掷果盈车的人物,自然也不把别人的长相放在心上,宋丸子白的时候他未赞其美,黑了下来他也没觉其丑。
现在他却觉得,长眉如黛,肤白胜雪,异色双眸,还有上面沾着的血每一点斑斓,每一点浅淡都是举世无双的美景。
金色的眼眸中又起星华,是宋丸子的又一次尝试。
外面,孟婆气急:“宋丸子,你说你什么代价都付得起,若是天道让你将灵族赶尽杀绝,你也肯做么?!”
天雷滚滚,数道闪电劈向轮回道,也有一道劈向了孟婆。
孟婆狼狈躲开,大笑出声:“我说中了,玄泱界的天道,苏清明早就知道你想借神骨魔血之力成这世上新的神!再把所有不信奉你的都毁掉!结果沧澜界的神骨魔血没了,你就更舍不下上善所立下的食修道统,哈哈哈吗,堂堂天道,狗苟蝇营,比我这忘川河边煮汤的都疯癫!”
“都疯癫!”
虽然雷声不绝于耳,可这一声也在无数魂魄鬼差的耳中响起。
比惊雷更惊人。
“宋丸子,这样的天道,你就要让它把一切不驯服者皆抹杀,把一切卑微怯懦之人圈养起来么?!”
悬在轮回道中的女人深吸了两口气,她还有机会。
“宋丸子!你带来黄泉的魂魄个个都是灵族,个个都有逆反天道之心,你问问他们你在阳间的至交好友,他们愿意在天道的n之下苦苦求存么?你与天道媾和,又将他们置于何地?!”
女子充耳不闻。
筹划,隐忍刚刚在生死簿中经历了十数万年时光,宋丸子最明白的道理便是把握自己眼前能把握的。她那位祖师爷不过须臾放手,就失去了将她当成至亲的红发,巫神一双眼眸能看遍古今,却还是保不住自己所爱的一切。众神群魔以为自己不老不死,却在变幻的天际中渐次陨落
她自己呢,她这些年以为凡人的宿命便是轮回,又知道苏远秋不过是苏清明与天道“约定”而生的,难道为了这“宿命”,她就能任由他消失在自己吗?
这世间本就是真真假假,假的太多,她只知道自己的情是真的。
“我们一起上去。”
她的血肉在弥合伤口,头发焦成了一团,残余的电光流窜在她的经脉里,与她体内的罡气、灵力相冲撞,状若修罗。
望乡台上,孟婆对微予梦道:“要是天道要你换苏清明,你也愿意继续为这宋丸子抵挡天雷么?”
布下的光城支离破碎又重新凝聚,微予梦笑而不答。
付出什么代价都会交换苏远秋?
相识多年,微予梦只见过宋丸子让一切让她屈服的付出代价。
她期待着她注定看不见的那一日。
孟婆还想再说什么,突然,他身体一僵,只有双眼惊恐地看向了天空。
天道?!
“为一个罪魂,你诸事皆可做?”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宋丸子的心里重重一沉。
天道真的来了,只是这力量,与它在凡间时候比,真是相差悬殊。
她说:“他不是罪魂。”
天道又问了一遍:“你诸事皆可做?”
“是。”
“你之道统,从此敬奉天道,不可稍有违逆。”
天道降临,凡人本该无感,可苏远秋凭借着自己璇玑穴处的“约定”,就像一个修士一样,知道了什么不可抗拒的东西正在他的身边。
或者说,正在宋丸子的身上。
他看着宋丸子的嘴唇动了动。
“好。”
“食修一道,七情袖手,你当修正道,早日掌握烹天鼎,以鼎祭天。”
“好。”
口中说着好,宋丸子的心里已经翻腾了几千上万种法子来让这“好”变成空谈,手中紧紧地握着苏远秋。
天道:“你立誓。”
宋丸子的干裂发黑的嘴唇咧了一下:
“别人立誓都跪着,我立誓的时候,你让我倒立着?”
天道:“你且先立誓。”
行吧,你没觉得不尊重,我也就无所谓了。
宋丸子的嘴唇又咧了一下。
“我,食修宋丸子,在此立誓,从此,敬奉天道”
感觉到自己手中苏远秋的手一松,宋丸子顿了一下。
她回握苏远秋,以眼神示意自己无碍。
轮回道里,女子的声音传了出来,黄泉上下众人都能听见。
“从此,敬奉天道,悉心祭祀,七情袖手”
不,不是这样的。
黑色的混沌中,有人醒了过来。
对他而言,正在发生的一切是何等的熟悉,当初就是这样,一个誓言之后,他的家园灰飞烟灭,只剩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上。
当初,他也照顾过的那个孩子,他也偷偷注视过的那个孩子,这万年来唯一陪伴过的那个人,也要被这样的誓言彻底束缚住了么?
从此敬奉,那个天?
不行!绝对不行!
“天道!!”
一声尖利的叫声划破天际。
黄泉边的一团黑气变幻出了人形,是个眉目清朗俊秀的少年,他看着轮回道口,喊声直入九霄:
“天道!你可知道我是谁?我是苏小寒!我是苏小寒!我是青丘!苏小寒!”
掩藏了万年的名字被他自己亲口喊出,借来的命格顷刻间化为虚无。
“我是苏小寒!”
“青丘有苏氏!苏小寒!”
“我骗了你万年!我一直活得好好的!哈哈哈哈!”
“欺天大罪”该是怎样的惩罚?
十万滚雷破天而下,无论是微予梦、阎罗还是飞身扑来的孟婆都抵挡不住。
几乎瞬间,那道人影就彻底消散了。
只有他最后的声音,于雷声过后,被留在了黄泉水上。
“天道,你高傲至斯,愚蠢至斯,毁了我,也就毁了你心心念念的祭天,我赢了,到头来还是我赢了!”
被困在轮回道中的宋丸子脸上一片空白,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可她猜到了发生了什么。
消失的声音,怕是就此永远消失了。
她还记得自己要想办法把名字还给苏小寒,她分明还记得。
可那个没有名字的、怕死的、总是怂怂的残魂呢?
“继续。”
天道对她说。
“从此”
“从此”
苏小寒!
苏小寒!!
她的眼泪混着血,滴在了苏远秋的脸上。
“宋丸子。”
苏远秋费力地把他的嘴唇凑近女子的耳边。
“我”
宋丸子忍住心中剧痛,屏息凝神去听。
猛然间,她的眼睛睁大了。
苏远秋的手指从宋丸子的头上缓缓拿开,他从宋丸子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双手用力将那被他暗算的女子往上推去。
我爱你至深,也将爱你至久,月有圆缺,星有明暗,而此情将不变亦不消。
可我不能看你踩着自己的心走向我。
我也不能,再次匍匐在天道脚下,以别人的魂魄为祭品。
苏小寒,这个名字苏远秋闭上了眼睛。
在苏远秋松开宋丸子手的一瞬间,整个轮回就“活”了过来。
投胎去的自要往下,生魂往上。
哪怕天道也不能让轮回停止。
苏远秋的星阵之术虽然颇得精髓,可他毕竟是凡人,在阵法研修上也远不如宋丸子,只用了不到两息的时间,宋丸子就解开了苏远秋的设在自己身上的迷阵。
苏远秋最后对她说的不过是一句:
“放手吧。”
刚好有血流在了她眼睛里,她的眼前猩红一片,伸出去的手再也抓不住自己想要抓住的人。
天道!
天道!!
“从此,我敬奉人心,不敬天道,七情入心,立鼎烹天!若违此誓”
雷声在头顶轰鸣,宋丸子看着自己的血淋漓在轮回之间。
“神魂俱灭!”
凡人界,长公主捆粽子似的把勋贵清流都绑了,一股脑扔在宫门前。
“既然牝鸡司晨就有大旱,你们这些热血男儿定然能求来雨,一日无雨我就砍一个,十日无雨我砍十个,要是这样也不来雨,可见老天爷也不喜欢你们这些男儿啊。”
这话一出,整个京城的男人们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希望下雨,还是该希望继续不下雨。
秦相爷赶到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在雷声里跪了大半天。
她劝长公主,长公主反过来指着那些人劝她不要再好心了。
好心?要是身为一国之相,却胸无慈心,那她又入官场作何呢?
回身看一眼担心自己的丈夫,亲婉娘穿着全套宰相朝服,也跪了下去。
恰在这时,一声天雷过后,大雨瓢泼而下。
慢慢翻过手掌,看着雨水洗刷的地面,亲婉娘心中没有丝毫的欢喜,只觉得心中空空的,好像有什么,彻底消失在了这世上。
相爷求来了雨!这样的赞誉声不绝于耳。
又传来了别庄里她又添了一个孙儿的消息。
一个时辰后,抱着自己第二个孙子,看着他额头上红色的胎记,宦海沉浮数十年的秦相,突然泪流满面。
却又不知这泪为谁而流。
作者有话要说:宋丸子:作者你拉肚子就是报应!
橙汁味道的么么哒!
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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