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京近日出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变动。四街十六巷各区各路的百姓都可着劲儿地乐呵——皇上他老人家总算开眼了,这忒讨人厌的京兵卫总算被撤了编制,发配到边关去了。
大街小巷洋溢着雀跃的欢呼声,在街边摆摊子的朴实农家碰着熟人三两句话一说,干脆就着手上自家卖的小玩意儿送出去了:“来来来,把这个拿着。京兵卫都被撤了,咱老百姓可不得跟着庆祝庆祝。这些自家做的小玩意儿也不值两个钱,给你家那口子尝尝,算是咱俩家啊一起庆祝了!”
甚至走街串巷的地痞流氓都收敛了不少——跟他们拜过把子闯过祸事的兵大哥都被朝廷处置了,这再派过来整治治安的可不就是以严苛著称的京守备军了?还不趁着风头未过赶紧避一避,免得新官上任,三把火一烧烧了他们一窝一窝、一下子全给端了!
跟热闹非凡的街坊四邻比起来,沐河清在沐府过得日子要清闲得多。闲中带忙,忙亦不慌。
三日之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重生以来,沐河清总有各种事情要忙活,比如像模像样给二房送点慰问品;比如按部就班去天阑学宫念书习课;比如挑灯夜战国史兵书孤本;比如抽丝剥茧整理南院各房人手;比如以牙还牙买通手下安插各房;比如悄无声息将每年皇宫里赏赐的官银换成普通的碎银……
三日尚不能改变什么,但长此以往,沐府这片天,会变过来的。
这三日过得很正常,要说有什么不正常的——大概是清霜清莲和清云这三个小丫头愈发高兴欣慰、南院的一众仆役小厮嬷嬷丫鬟愈发恭敬慰贴、二房三房还有沐老夫人除却每日请安干脆绕她而行,颇有眼不见心不烦的架势……还有二房的沐二老爷,自打京兵卫裁撤以来一直焦虑不安暴躁易怒,连上赶着来长悦阁找麻烦和关爱病榻上的宝贝女儿的力气也无——
这一点沐河清倒是甚为满意。
以沐昌那副焦躁得不得了的样子来看,京兵卫一事约莫是成了。
沐昌想不到是她这个侄女儿的手笔,不会是装样子。沐昌弄倒了京兵卫还这样着急上火,想必是朝中有人故意为难。
这个人是谁呢?煜王。
说不准还有几名忠君爱民的老臣子。总而言之——沐昌前途堪忧,二房日子实不好过。
二房连带着北院的日子一不好过,她南院的日子便越是清闲快活,她的心情便也越是轻松愉悦。
今日,有些特殊。
长明七十八年,十月初三,正是天阑学宫每月休课的日子,亦是——酉时轻鸿楼,品酒的日子。三日之期,眨眼即至。
沐河清自那日回来便琢磨着出门的安排,却发现她以前是个臭美张扬的性子,衣橱里怎么会有寻常一些的公子着装?干脆便敲定了从成衣店一路至轻鸿楼的计划,从零开始。
清霜和清莲都不愿扮成男子,自愿留守长悦阁,掩人耳目。清云一听,眉眼弯弯,一张红扑扑的小脸格外灿烂,更是对扮成男子那一套格外好奇。
清云此时坐在平日里沐河清梳妆的菱花铜镜前,茫然地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和——正在亲自上手忙活的自家小姐:“小姐……我们为何要作男子装扮?”
沐河清正在上手调眉黛,纤细的眉笔蘸上调试得当的青黑黛色,正欲给清云上妆,闻言神色不变:“掩人耳目。”
清云似懂非懂地点头,却被沐河清一双娇软白皙的小手固定住脑袋:“别动。”
一边杵着的两个丫头,清莲和清霜,神色有些复杂,又苦恼又困惑。恼得是她们好歹也是将军府的一等丫头,却连上男子妆这种小事也要小姐亲自动手;困惑不解的是……看着眼前两道浓眉完全遮盖住一身柔婉气息的清云——小姐怎会这般熟练地描摹出寻常男子的妆束?
沐河清神色平静,也并不专注,仿佛手中正做着再简单不过再寻常不过的事,如品茶饮酒,信手拈来。
她敛着眸,手中的笔慢慢地勾画着,心思却飘飞去了千里之外的齐国。
好奇她是怎么学会这般手法的?去一趟齐国为质,便无论怎样扮丑的手法都学得会了。
清云上完妆,沐河清又给自己上妆。照样调好了眉黛,本是一对舒徐绵渺、修远连娟的嫦娥眉,在那一笔一划的勾勒中,顺势改成了寻常男子一般的平直眉梢;嫣红娇嫩的唇瓣被朱红色的口脂一抹,摇身一变成了男子一般的绛唇……好一番功夫,两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便俏生生出落了。
两日前沐河清便吩咐人寻了压在仓库里干净朴素的小厮用的粗麻布短衣,这会子刚好换上。
只是——两个丫头看见打扮好的清云,眼中倒是颇有些惊叹,再看向沐河清……那小眼神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两人的神色有些僵硬,嘴角直抽。
因为——那双眼睛,实在是惊人。
沐河清手法其实相当不错,譬如清云——该遮掩上的少女柔婉娇俏的一面都遮掩上了,穿着一身短打小厮的衣服,除了脸蛋精致些也无其他不妥。
但是,沐河清那双眼睛,真的是遮不住啊!
这世上哪个小厮,有一双美得让人看见了便忍不住挖出来藏起来的眼睛?
光是一眼,便能瞧见那晶亮宛若星子的瞳仁和眼中潋滟的波光。更别提这一身小厮的装扮,更是把人性的贪婪和欲望无止境地放大。
“不必担心,我有法子。”沐河清弯唇,看见两个小丫头欲言又止的担忧模样,开口安慰。
两个小丫头点点头。虽然不知小姐有些什么法子,但是仿佛只要小姐开口,便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小姐是什么人?小姐不担心的事情,她们瞎操个什么心?
清云穿着小厮装扮,一脸新奇,眼珠子转了转,打趣两个姐姐:“两位姐姐在这府中呆着也不怕发了霉去,便由我先去府外替你们瞧上一瞧——这府外可有多了数不清的好吃好玩的,你们既然出不去,我便好心给你们带上几样,如何?”
清霜忍笑,一本正经,表现出一副不能出门愁苦不堪的模样,连连叹息:“唉……清云说得是,既然不能出府,那便麻烦清云带些东西解馋也好。那便……御棠轩的金玉海棠酥带上一些,京膳坊的油焖小烤鸭带上一只,还有扶桑斋的珍珠翡翠汤圆,哦对了,别忘了南珍楼的桃**酪饼!这个时节,也只有南珍楼才有南疆的桃花制成的桃酥饼。”
好家伙,东南西北、蒸煮烹烙、四时节气全齐了;人山人海、一味难求、食客上千也全算准了。
清云那张小脸每听一道菜名就垮下一分,这些个菜肴,她便是跑上一整日也买不齐全的呀!
“噗嗤——”清莲忍不住笑出声,也跟着清霜的节奏:“别只记得给清霜带吃食,还有芙蓉阁的金丝花钿,行云阁的彩绣锦缎,再有东街有艺人捏的小人会蹦哒的那种,甚是有趣,清云妹妹不妨也带几只回来给我们解解闷儿。”
清云一张小脸皱在一块,要哭不哭,别提多委屈了。
沐河清觉得好笑,轻咳一声,正色道:“既然是清云的一番心意,那我便也不好代她出钱,平白抹了她一番好意。”
清霜实在忍不住笑,和清莲乐作一团。
“小姐——”清云委屈巴巴小声喏喏:“小姐……时辰不早了,咱们赶紧出府吧……”
沐河清唇角弯弯,点点头,自衣橱中取了一件与身上小厮衣裳全然不衬的颇雅致的玉白色大氅,戴上大氅后宽大的兜帽,身后跟着清云,向两个丫头细细嘱咐了一番,自南院后边开出的小后门出了沐府。
沐河清身上这件大氅颇为华贵雅致,自头到脚跟裹得严严实实,身后跟着小厮打扮的清云,就像低调神秘的贵族公子出门随身带着个小厮一般,既不惹人非议,亦不太显招摇。
南院后门出门是一条幽静的小巷,拐过小巷便是宽阔热闹的大街闹市。
正值十月,金风送爽。
秋日不甚炽热的阳光洒落,给整条忙活热乎的大街镀上金光,繁华熙攘,软红香土。
这边才过了一家茶肆,转眼便是一座酒楼;这会儿才听见敞开的茶馆里说书先生手拍梨花木的声音,那边就听到街头耍杂卖艺的一声吆喝;这边是包子出笼的热腾腾的香气,那边就有抄手佐料十里飘香的滋味儿……
清云探头探脑地跟着沐河清走过一片又一片热闹,最后停在一家古朴雅致的小阁楼前面。
这家成衣店是沐府四周最近的一家高规格的成衣店,平常日子也有不少高官贵客家来这儿定做衣服摆件儿,老板和老板娘都是忠厚老实又手巧灵活的,做的来矜贵人家的衣裳,也做的来荆钗布裙,故而口碑不错。
沐河清也不摘下兜帽,径自就带着清云走进去,这才跨过门槛,老板娘马上就眼尖儿地瞧见那一件华贵雅致的玉白色大氅,定是价值不菲,当下也不再算账,笑吟吟地迎上来:“两位公子好!今个儿来可是要挑几件新衣裳的?”
将近午时,客人不多,老板估计还在仓库里忙活,门面便交给老板娘看着。
老板娘是个身形娇弱的女子,年近四十,风韵犹存,对待客人倒惯常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眼角眉梢隐约能看见的笑纹教人觉着这笑容里颇有几分真心,声音也是温婉从容,教人挑不出毛病来。
“给我挑一件成衣,能立刻就换上的,”沐河清看了一眼清云:“再给他换身体面点的衣裳。”
沐河清头上的兜帽罩住了半张脸,老板娘这个角度也就看见一个精致白皙的下颔,估摸着也是个出来贪玩的公子,当下也不敢耽搁,赶紧用心挑出两件面料款式都属上乘的成衣,便领着二人去换了衣裳。
清云头上裹着个头包,一头长发鼓鼓囊囊倒也塞了进去,眉眼清秀,身形瘦小,换上了一身讲究面料的短打,看上去倒真像个跟在自家公子后边逛街闹事的秀气小厮。
再瞧沐河清,饶是老板娘阅人无数,也不自觉被眼前的“小公子”仔细惊艳了一番。
发髻和玉冠是在沐府便打理好的,方才被兜帽遮住,眼下瞧见被白玉冠高束起来的马尾,只觉着清贵逼人。小公子玉冠银簪,唇红齿白,朗眉星目,一身玉白色窄袖锦袍,外罩玉白色绣着兰草的大氅,腰上还顺势别了一只折扇。
端的是公子如玉,清贵无双。
便是一双光华流转、明灿至极的桃花眼,也没有那样突兀了。
出了成衣店,毫不意外收获了不少惊艳诧异的眼光。还有几个街边路过的姑娘家推推搡搡,含羞带怯,欲语还休,可把清云给乐的。
付清了银子,清云还跟在沐河清身后嗤嗤笑道:“小……公子,你方才可是瞧见了那老板娘的表情,约莫公子太好看了被吓着了,眼睛一眨不眨,像是要把公子吃了似的——哎呦!”
沐河清抽出折扇,轻飘飘地在身后的“小厮”头上敲了一下。秀气的“小厮”捂着额头,委屈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