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中女子破碎的笑声戛然而止,静悄悄的,寝宫外残破的秋千晃了晃,与丛生的杂草摩擦出声。
沐河清垂着头,颤巍巍地撑在地上站起来,瘦小的脊背却倔强地挺直如松。
她收敛了方才疯癫的笑容,一双红肿的眼睛逐渐恢复平静。
她不能疯。也不能死。
装疯卖傻,才有生还之路——才能活着看到爹爹所托之人如何把陆修尧拉下皇位。
“噔、噔、噔……”绣鞋传出的轻盈的脚步声突然传来。
沐河清盯着门口。
一名女子缓缓步入。
她身着一身繁复的宫装,优雅从容的落步,沐河清看着女子逐渐走进,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心上。
像是被人扼住了呼吸,沐河清难以置信地挤出一个名字:“……沐…楚儿?”
“给皇后娘娘请安。”女子微微一笑,轻灵的嗓音像是空谷莺啼般婉转。
沐河清盯着这两张浅笑嫣然甚至与她有三分相似的面庞,几乎目眦欲裂:
“沐楚儿,你、你告诉我,”沐河清颤抖出声:“你告诉我,沐家……沐家满门抄斩,你一介庶女……如何苟活?!”
沐楚儿掩唇轻笑了一声,再道:
“皇后娘娘有所不知。陛下有旨,定西大将军护国公沐震意欲谋反,勾结齐国,其罪当诛。有罪的是威名赫赫的护国公,与我二房绝无瓜葛。臣妾如今侍奉陛下左右,倒受不起皇后娘娘苟活一说。”
“臣…妾?”沐河清喃喃地咀嚼:“原来……如此……”
沐婉和沐楚儿双双成为后妃,二房早已投靠新帝,对沐氏反戈相向!
她双目无神地瘫跪在地上,冰冷的泪水划过肿胀的脸颊,落在地面。
她还奇怪,父兄一生保家卫国,正气浩然,朝中无有不钦佩敬佩其之重臣,纵有阴险小人妄图诟病,证据也不是那样好收集的。
即使陆修尧想要欲加之罪,总得有牵头之人,他人不可信,可若是那牵头之人本是——自家人!
真恶心。
“你们……为什么……”沐河清喃喃出声,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长房得罪了你们什么……我父亲得罪你们什么?那十万将士得罪了你们什么?!”沐河清愈说愈愤怒,怒火燃烧着理智,她几乎要把尖锐的指甲嵌入坚硬的地面。
“得罪?”沐楚儿扯出一抹微笑,弧度犹在,目光却冷了下来:“清儿姐姐,你难道不知,大伯父护国公的头衔,手下的数十万将士还有整个西境的疆土,便是最大的得罪?”
“颖京只知定西大将军护国公沐震,荣宠加身;世人只知沐府嫡女沐河清,尊贵无双。有谁把二房当回事?又有谁,把我一个二房的庶女,当回事?!”
沐楚儿逐渐疯狂,一双美眸透出一股与外貌截然不同的诡异,好像正在吐着信子的毒蛇,疯狂而张扬:
“所以二房为陛下奔走,陷害长房,抢了长房的荣宠!所以我接近陛下,硬生生抢了沐婉的地位!这世上的东西都要靠抢,只要抢的赢,那十万将士还有护国公府那些草芥,又与我何干?!”
好一个二房,好一个沐楚儿。
沐河清坐在地上,绝望地闭上疲累的双眼,再也不愿多看这一张恶心的嘴脸:
“沐楚儿,我与长房……自问无愧于你们。”
二房甘愿做陆修尧的走狗,卖国求荣也在所不惜!沐楚儿为了一己私欲,与沐婉争宠,姐妹之情尚且卑微如此!
这就是她的家人……就是她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家人……
她自问从无恶意,她长房也自问从不盛气凌人——如今竟荒唐落得如此下场、如此下场!
沐河清却只听得女子淡淡地冷笑。
“无愧?”沐楚儿突然安静下来,反复重复着两个字:“无愧?”
“沐河清,你敢说你无愧于我?无愧于二房?”沐楚儿笑了出声:“皇后娘娘当真惯是会颠倒黑白……哈哈哈无愧……”
“你以为沐骁为何非要拿长房开刀?你以为我为何非要入宫争宠?”
“全是报复啊皇后娘娘……你难道不懂吗?”
“沐骁落水患上耳疾的时候,你怎么不想想有无愧疚?你命人来强奸我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有无愧疚?!”
沐楚儿终于忍不住爆发,疯了似的,全然不顾来时的姿态,像是眼前浮现了什么不可磨灭的伤痛,她在努力挣扎着把记忆抹除。
“你……你在说什么?”沐河清猛地睁开眼,不敢相信她所言所语。
这些……耳疾、强奸……这些事情,她从来没有做过!
沐河清摇着头:“什么强奸……明明……”
明明她才是有一回差点被一群人**杀害!
如此巧合……
不会是!
一个念头猛地闪过脑海——强奸了沐楚儿的那群人正是原本要强奸她的那群人!
她当时被好心人所救,因此被侮辱的女子却阴差阳错变成了沐楚儿!
她急急出声,却硬生生被沐楚儿打断:
“沐河清,事到如今你也无需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糊涂的地方还多着呢。”
她脸上突然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毒蛇吐芯,眼神里都浸满了毒:
“你以为这么多年,你为何不曾有孕?”
沐河清豁然抬头!
沐楚儿看着沐河清的反应,嗤笑出声:“清儿姐姐,这么多年陛下给的避子汤药,味道如何?”
沐河清双眼凸出,突然“噗”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到了惨白的石板地面上。
鲜红一片的血液,格外刺眼。
这么多年,她的枕边人,每次与她闺中温存亲手喂下的“补药”——竟是一碗碗毒、药?!
陆修尧……当真如此狠绝。
她看着眼前鲜红的血液,满目猩红,精神极度崩溃,她竟轻轻地笑开:“沐…楚儿。”
她喊她的名字。
她在血泊里,喘着气。
沐楚儿看着眼前在血泊中轻笑的女子不禁柳眉微蹙,她分明满身狼狈,带血的嘴角竟然还笑得出来。
“我不知道……你压了沐婉一头,用了什么手段、有什么能耐……”
“你以为……”沐河清冷笑道:“你赢了?”
沐楚儿一双柳眉皱的更紧。
“你今日来摊牌……无非…认定我必死无疑,”沐河清压抑着呼吸,笑容却愈发浓烈:“大概想不到,我若是不死……”
“我若不死,尔等终究为妃。”沐河清缓缓地说出最后一句话。
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夹杂着强烈的恨意和怒意。
沐楚儿终于没声了。
她在原地驻足,皱着眉冷静地思考着什么。足足过了半刻钟,沐楚儿这才平静地开口:“陛下的心思,想让你自生自灭。我却认为不如给你个了断为好。”
沐河清脸色一变:“你……”
“来人!”沐楚儿高喊道。
宫外有两名太监小跑着进来给沐楚儿请安。
沐楚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皇后娘娘得知母族罪过,悲痛过度,愧疚难已,决定以死赎罪,故自尽,香消玉殒。”
沐河清咬牙道:“沐楚儿,你敢!”
沐楚儿最后道了一声:
“皇后娘娘——殁了。”
话音刚落,一个小太监快步上前,捡起地上一条被撕碎的绸缎,几步上前就扯过正挣扎着爬起来的沐河清。他陡然绕过沐河清,手上的绸缎一刻不停地缠上她纤细的脖颈,然后,狠狠收紧!
沐楚儿的声音在此刻幽幽传来:
“沐河清,你输了,输给了陛下。我…又何尝赢了?”
小太监咬牙切齿,发狠似地用尽力气——绸缎在他手下再度收紧!
沐河清胡乱地拍打太监的手臂,黑发披散,状若厉鬼,不停地扑棱着,那双瑰丽的桃花眼透出最深的绝望和滔天的怨恨,仿佛在濒死前发出无声的诅咒:
“若有来世,颠覆生死!”
那双敛尽风华的眼睛,终究散去了曾经的光亮,就那么瞪得出奇得大,好像誓要看清这世间一切丑恶嘴脸。
沐楚儿转身,最后低低呢喃了一句:
“……那个人呀,最终也没有多看我一眼。”
同一刻,偌大的天空,蓦地升腾起狂风,一道雷鸣响彻天际,仿佛天地间最深切的哀鸣。
随后,满天大雨,瓢泼而下,似欲要洗清天地间颖京城内深敛在皇权下的冤屈与罪恶。
远在皇宫中央的凰仪殿内,陆修尧侧躺在榻上,听见窗外的雨声,听见有人来报。
他随即皱了皱眉,淡淡地低叹了声:
“可惜了,那一双眼睛。”
实在可惜。
那一声低叹很快消散在天地间。
淡淡的,风一般,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