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淡漠。
颖京在这深秋十月,秋风飒然。
沐河清从梦里悠悠转醒。她望向窗外,是一如记忆里透过雕花窗栏的晨曦微光。
她闭上双眼,上一世的记忆走马观花掠过眼前。
长明七十八年,沐河清十四岁,年关及笄,正是熹元帝赐婚之时。
而如今十月初一,她只有两月有余来改变这一场悲剧。
没有时间彷徨,没有时间悲伤。
她记得十四岁那年确实有过这一场梦魇,详因不查,只知她梦魇了几天,精神低迷。陆修尧特地前来探望她,羡煞旁人。
七皇子陆修尧素来与世无争,问遍颖京,世人只知七皇子唯独对沐河清这个青梅竹马上心。
若是算得不错——今日,她便要与陆修尧见面。
她撑起身子,懒洋洋地坐直,沉默片刻才道:
“清莲,来与我梳洗。”
清莲有些诧异,语气关切:“小姐今日怎么起的这样早?昨日病才刚好……”
沐河清淡道:“不用了,早课还是不要迟到为好。”
少女的声音很冷清,却莫名不容旁人置疑。
清莲见沐河清已经下床,也不敢含糊,立刻就去准备了。
她端着盆去打水,路上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与清云、清霜是沐夫人亲自挑选的,她们也知道沐河清虽然有些娇纵的大小姐脾气,但是心思单纯,没有什么坏心眼,更别提宅院里那些妇人玩弄的心机手段了。
平日南院的下人面上做足了功夫,其实私底下没人认沐河清这个嫡小姐。更何况,北院二房有意无意安插的人手,南院几乎已经遍布二房的眼线了。
沐河清又是什么个身份?那可是当今皇上亲自赐名的沐府定西大将军,护国公沐震唯一的嫡女啊!
这金贵的身份可以说是长明颖京女儿家的头一份了,又怎是沐婉区区一个三品文官的女儿所能媲美的身份?更别提作为二房庶女的沐楚儿了,简直是天壤之别,天上地下。
可是沐震和沈昭云保家卫国一年半载才回来一趟,疼宠女儿都来不及,又怎么想着教女儿这些东西?
清莲端着水盆,看了看长悦阁的牌匾,心中叹息:作为深宅大院的嫡小姐,有时候性子纯良并非善事啊。
檀香氤氲的闺房内,静谧而闲适。
长悦阁坐落在护国公府南院的西边。
西边庭院里栽满了各式各样的名贵海棠花,四月春风一顾,海棠花瓣随风零落,更是绝佳风景。
可惜如今却是深秋十月。
撇去这满庭盛景不谈,长悦阁比东边沐海宴的长远阁要宽敞一些,修缮也极尽讲究,可见沐震夫妇到底是偏疼女儿多一些。
长悦阁正厅地面上铺着细锦织就的毯子,毯上绣着金线海棠,上好的檀木雕刻成带花纹的檀木桌,桌后则挂着一副铁画银钩的字画,上面书道四字:
海晏河清。
东边厢房是沐河清的闺房,一尺十金的鹅梨纱作成的垂帘已经卷起,冷清的少女正临窗而坐。
同样是檀木雕成的梳妆台,华丽而精巧。
梳妆台前一边放着昂贵的胭脂水粉,另一边摆着几只金玉镶嵌的匣子。正中间是一面宽大的菱花铜镜,这铜镜一看便是精细打磨而成,镜中清楚地映出少女娇俏美丽的容颜——
镜中的少女生了一张娇嫩的鹅蛋脸,还略有些婴儿肥,肤如凝脂,白皙胜雪,腮若桃花。朱唇微翘,唇上那一颗唇珠让少女冷淡的神情中平添了一抹娇憨。
已经是天生丽质。
可偏偏,沐河清还生了这样一双眼睛。
沐氏长房遗传的桃花眼——旁的人家再有,也只能是别样的。
沐河清便生了这样一双极美的桃花眼。
上下双弦,潋滟波光,瑰丽无双。最可贵的是那乌黑明亮的瞳仁,明若星子,灿烂无双。
传闻沐氏有嫡女,星眸世无双。
这双眼睛,敛尽了世间绝妙的风景,敛尽了人间绝代的风华,一双桃花眼,可倾天上仙。
沐河清的手轻轻抚上镜中人儿的眼睛。
她脑海中想起十岁秋菊宴,与陆修尧初见那日。陆修尧待他人温和疏离,却唯独为她折花弯唇一笑。
是因为……这双眼睛?还是这副皮囊?
清霜站在身后,与清莲相视一笑,笑容满面地端详娇俏的少女:“小姐如今出落的真是愈发好看了,奴婢知道小姐爱美,定然把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压过颖京城诸多女儿家。”
沐河清却一反往常:“去上堂而已,何必费这么多功夫打扮?”
清霜清莲闻言皆大吃一惊,两人对视一眼,相对无言。
要说她们小姐最张扬的一点,便是爱美。沐河清本就天生丽质,还生了一双极美的眼睛,自小又是被沐震夫妇和沐老夫人宠惯的,吃穿用度什么用的都是最好的、最讲究的,就连她们三个,梳发、换衣、上妆的手艺也是严加训练出来的。
不过也正是因为穿着过于奢华张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大多嫉妒心作祟,不愿与沐河清亲近。
清霜三个也想劝劝沐河清,可是又想着豆蔻年华的少女,若不爱美岂不可惜?再说凭沐河清的身份,她值得最珍贵最好的,他们又何必为了迎合世人而做出改变?
可谁知——沐河清自己先退了一步。
清霜顶着满头问号,不知说些什么,只好愣愣应了。
沐河清看两个丫头迷糊的样子,心中一下苦笑——她如今的功夫又怎能放在打扮上?
沐震夫妇年关方回,长明朝堂陆修尧还在暗中蓄势,长明皇室对这些个簪缨世家的打压也快了,她今生必不可能再嫁入景王府,那么沐家树大招风,可能很快就要成为陆氏拉倒三大家族的第一个祭刀者。
如今她只是一个未出阁的娇娇女儿,纵使经历了十年坎坷的命运,她也不能动辄左右一个朝堂的跌宕沉浮。
何况还有这深宅后院,群狼环伺,沐婉、沐楚儿、沐骁、沐乔……这些人看似是她的好姐妹好兄弟,其实是一群还未撕破脸的恶狼。
癔症、耳疾、强奸……这些事情,上一世种种扑朔迷离,她临死方知,眼下也是一片茫然。
重病需要她下一剂猛药。
“小姐这是想些什么心思呢?婉小姐到了大门口了,说是要带小姐赶紧去荣华堂,有贵客造访。”清云急急地推门而入,正看到沐河清坐在椅上,眼中闪过一抹惊艳,随即开心道:“小姐今日倒是瞧着与往日不同了些,我说哪里不同呢!原来是愈发好看了!”
沐河清今日穿得很简单。
乌发半绾,一支琉璃海棠簪子斜斜簪入发中,宛如盛开在黑夜的花朵。
一席月白色的对襟窄袖长裙勾勒出少女尚未发育完全的青涩身段,外罩了一件藕色的绣着白鹭的披风。
少女侧头看去,眉眼冷清,却独有少女的一份娇憨。
绝世佳人,清丽无双。
“外表而已,用不着这样在意。”沐河清闻言淡笑道。
这回换清云愣住了。小丫头呆呆地给两个姐姐使眼色,清霜与清莲却皆是连连摇头苦笑。
沐河清起身来到正厅,一双瑰丽的桃花眼状似无意地打量着那幅“海晏河清”的书法。
此乃熹元帝御赐书法,长明仅此两幅,分别悬挂于长悦阁和长远阁内。
长明六十四年,沐震携一双子女进宫面圣,谢熹元帝赐名之恩。届时出宫,金银珠宝、珍馐美味、皇家御赐如流水一般整箱整箱搬入护国公府。二房看的眼花缭乱不说,光宫里来的清点之人便花了足足一月的功夫,好一个风光无限。
这两幅字画便是那时带回悬于堂上。
清霜三个丫头看见沐河清打量着这幅字画,心中皆有些惊疑不定。
清云最是藏不住情绪,脆生生开口问道:“小姐,这字画,有什么问题吗?若是脏了,奴婢再好好擦拭一番?”
沐河清移开目光,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有些想念爹娘了。”
三人一听,心顿时一揪,都不约而同在心里叹了一声。
沐河清:“好了,都跟上,不是还要见婉姐姐么?别怠慢了贵客,给爹娘丢脸。”
窗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沐河清的视线仿佛越过门窗,凝视着逐渐走来的人。
沐婉。
沐河清压抑着浑身的冷意,脊背笔挺,端端正正地踱步来到门前。
她冷冽瑰丽的桃花眼中此时波澜不惊,眼中明灿的星子也安静地闪,仿佛不出世的杀机,一旦问世必扰得世上风云涌动,乾坤不宁!
“清云,给二姐姐开门。”沐河清淡道。
“好嘞!”
厚重的檀木门向两边开启,晨光灿烂,门外则是另一个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