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你病才刚刚好,做什么要这么急着去学宫呀?咱们再休息休息调养调养身子不好吗?反正也不差那几天。”清云一听要清霜清莲二人去备车瞬间来了话头,叽叽喳喳一刻也不肯停止叨唠。
沐河清脚步不紧不慢,却也不停,闻言只是淡淡挑眉道:“所以你是觉得,我有病?”
“是啊!小姐你有病……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清云迷迷糊糊地顺口接话,立刻反应过来:“哎呀我是说小姐你身子还虚弱呢!休息两天再去!”
沐河清眨眨眼:“课业繁重,我不想耽搁呀。”
清云突然一阵无力:“小姐你……”
小姐你认真的吗?
她顿了顿,似乎想找一个委婉地方式表达内心的想法:“小姐你什么时候……没耽搁呀?”
找到最后发现……她还没找到如此委婉的说法。
颖京一城四街八巷几十万人家和各路权贵,谁不知道护国公定西大将军沐震的嫡女你沐大小姐——貌美如花天真烂漫骄傲率性,那是一个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啊!可惜啊可惜——不学无术,胸无点墨,琴棋书画无一精通,诗词歌赋亦不例外。
吟诗作赋赏雪景能作出“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的人间惨句!引无数家人才子折腰而笑。
弹个古琴能把琴弦依次挑断,气得老师傅吹胡子瞪眼还跟作琴大家亲自掰扯嚷嚷琴的质量不好。
好不容易跟长明第一棋手切磋棋艺吧,愣是悔棋悔到对方怀疑人生质疑棋道,最后把一个下围棋的逼成一个陪你下五子棋的。
让你作个画吧也能干出挥毫泼墨的豪气,能把整个砚台连墨带砚台直接掀翻摁在纸上,纸上徒留砚台和墨水交相辉映的一派大作!
这——便是她的小姐!
她因此而感到骄傲和自豪!终有一天,她也会像她的小姐一样——除了美貌一无是处!
所以小姐,谈什么耽搁学业啊?
就问您,脸呢?
沐河清看小丫头脸上精彩纷呈,不由得友好地脑补了一场小丫头丰富的内心戏。
她也不恼,只是继续理所当然地应道:“话不能这样说。之前耽搁了这么多年,我突然想要头悬梁锥刺股认真向学、有惑勤究,好歹挽救一下,这不可以吗?”
清云:“……”
可以的小姐,话都给你说完了,她还能说什么?
一辆宽敞华丽的马车停在沐府的门口。紫檀木的马车由高大的黑马牵着,那匹马油光发亮、极为健壮。
清云小嘴一撅,见沐河清执意要去她也不能再说什么,熟练地坐上车辕,为沐河清掀开帘子。
沐河清上车,嘱咐清莲在府里打点一番方才那个婢子,又看向清霜:“清霜,上来。”
随即便上了马车。
清霜显然愣怔了一下,她的手随后扶上马车的木板,犹豫磨挲了几下,还是随着沐河清上车了。
清云和清莲对视一眼,也不多嘴,清云拉着马车一喝,驾车走远了。
马车一路上晃晃悠悠,所过之路,行人退避。
宽敞华丽的马车内,连一尺布幔、一寸檀木,都价值千金极奢极华。
沐河清懒散地靠在宽大的马车厢内,手肘称着漆黑的窗台,看向窗外。
金线织就的马车帘在颠簸中透出些许沿街的光景来,几绺碎光浮在沐河清柔软的乌发上,落入一双明灿的眼中。这双眼瑰丽明灿之余,此刻又有些失焦,仿佛薄雾缭绕,云岚弥漫。
她在细细回想。
她记得……上一世在荣华堂的台阶上,是沐婉使了绊子,所以丢了面子失了身份的,本应该是她。沐婉借故在背后推搡她,又借口拉扯毁了她部分衣物,她当时衣衫不整,破口大骂,实在不是什么好形象。
想来,那是陆修尧第一次留意到沐婉,也是第一回……对她生出了一丝不满。
从此以后,再无多余的期待,只有不断消磨的岁月。
“呵……”沐河清忽然弯唇笑了笑。
可是这一世,她与沐婉的角色反转,却好像炸出了点上一世成谜的东西——比如,这场平白无故的癔症。沐婉知道些事情,或者大胆猜测,沐婉便是癔症的始作俑者,所为的不过是台阶上她心机算尽计划周全的一个推搡。
“小姐……”清霜见沐河清一上马车就开始发呆,犹豫片刻只好出声提醒:“叫奴婢上车,是有什么吩咐吗?”
天阑学宫是不许权贵的贴身奴仆进入的,所以以往每回去学宫,都只有清云一人驾车,车后跟着常备家仆以护周全,车上多是不带人的。所以沐河清让清霜上马车,必有事相谈。
沐河清被清霜这一声喊回了神,她轻轻“啊”了一声,向她笑笑:“一不留心,走神。”
清霜:“……”
小姐,知道你走神了,不用特意提醒。
沐河清看这小丫头苦笑的面庞,神色中是一贯的假面——波澜不惊平静无喜。
清霜听到略显稚嫩却不乏清冷的少女声淡淡问她:“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清霜一愣,低下头:“奴婢不敢,小姐让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沐河清不在意地笑笑:“假话。”
清霜身子一抖。
沐河清又道:“你我之间,大可不必如此。我知你性子如何,也最厌生疏猜忌,你只管开口,我便答。”
清霜柳眉轻簇,最后终于抬起头,鼓起勇气与沐河清直视道:“小姐,奴婢只想知道……那看门的婢子,真的…非死不可吗?”
沐河清点头,没有一下犹豫,语气笃定:“对。”
“非死不可。”
潋滟的双眸轻轻闪烁,敛下所有无言的血恨恩仇。
你可知她做了什么?
她非死不可。因为她害了你。
或许出于妒意,或许是二房推波助澜,她甚至不知那个婢女哪来的恶意,就这样听着背后之人的计划,一步一步把她和她身边的女孩儿们算计进去。
那个婢子应该是唤作……采云。采云嘴甜,干活儿麻利,本分规矩,更尤其爱说她与陆修尧的好话。沐河清自诩待她不薄,采云很快就从区区一个外室奴婢升入贴身丫鬟,逢年过节银钱红包各种好处自不必说。沐河清信任采云,信任到——从未想过查一查这个丫鬟的身世来历,以及,采云之前其实在二房当差。
出嫁前是三月的上巳节。
届时,沐河清一腔柔情,为新婚大喜沐浴祓禊,渴求湖畔春水佑她姻缘纯粹,求一个长久圆满。
怎么也没想到,采云带着他们兜兜转转绕过了重兵看守的清秋湖,陷入了一个心狠手辣九死一生的陷阱。
荒破漆黑的庙里,突然出现各种各样带着奸笑不怀好意的男子,他们眼中泛着淫色,迫不及待地冲过来想要玷污她们、弄脏她们。
倘若逃不过,等待她的,便是身败名裂、众叛亲离!
清白、姻缘、尊严乃至性命,都不过笑饵。
若不是那个好心人出手相救,若不是清霜以死护她!
如今一切重来,她如何不让她死?!
苦衷?无奈?逼迫?
在人性面前,这些东西无足轻重。
她既不配为人,她便非死不可。
沐河清抬眸,看见清霜苍白紧张的脸蛋,细细思考接下来被追问的应对之策。
出乎意料的,清霜的小手别扭地绞了绞衣袖,最后又停下手中的动作,直视她的一双明眸坚定而无移:“奴婢知道了,小姐。奴婢没有什么要问得了。”
沐河清掩住眼中的诧异,懒懒地靠回软垫,淡淡地反问:“你……不问问为什么?”
清霜摇摇头,忽而展颜一笑:“那是小姐的事。奴婢相信小姐,奴婢的本分就是为小姐办事。别说我了,清莲、清云我们三个,小姐也犯不着也没有必要解释什么。”
沐河清:“……不想知道真相么?”
清霜摇摇头:“若只是小姐一人知道的真相,奴婢宁愿不知道。”
沐河清愣了一下,向她笑了笑。
她越过面前这张如花的笑靥,仿佛看见了往昔的岁月里,无数次这样坚定而纯粹的笑和信任,一如往日,从未变过,如今和眼前现实重合——依旧是她,是她的清霜。
倒是她多虑了。
沐河清靠在软垫上,掩住眸,自嘲地勾起嘴角。
怎么……浮云往事二十载,沐河清,你已经连她们都信不过了吗?
二十载而已。
一个陆修尧而已。
“好了,不说了。”沐河清直起身子,话锋一转,一扫之前冰冷的气氛:“清霜,跟我说说前几日天阑空下的功课,好歹补习一番。”
清霜笑容一僵:“……小姐,呵呵。”
沐河清不悦地皱眉:“呵呵是什么意思?”
清霜努力地斟酌自己的词句:“小姐你…你真的觉得你…能听懂吗?”
沐河清:“……”
真好,这话一挑开,小丫头已经开始打她的脸了。
威风呢?!
尊严呢?!
她不要面子的吗?!
沐河清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迷之微笑:“不试试怎么知道呀?你说是不是呀?”
清霜瑟瑟发抖:“……好的小姐。奴婢这就给你查阅这几日的功课。”
是她的错觉吗?
小姐方才的话真的没有一丝丝咬牙切齿的意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