嘚嘚的马蹄声中,马车向北街的天阑学宫悠悠行去。
每一个国家和王朝,最至高无上的是皇权,但除了保留权力政治斗争以外最受统治阶级重视的,自然是这些簪缨世家和高官子弟的教育。
为什么历经百年,长明的这些子弟和后代仍然对逐渐腐朽的长明皇室保持着崇高的敬意和畏惧?
正是这种皇权至高的绝对洗脑——长明皇室的公办学堂。
天阑学宫——在这一系列公办学堂中,只对长明最有身份的少爷小姐们开放,自然是洗脑水平并教育水平最高的地方。
天阑学宫作为簪缨贵子的学堂,可以说是整个颖京乃至整个长明的贵族子弟一展身手、名动京城的天地。国中里,沐婉便以才气名动京城,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二房的嫡子沐骁更是出类拔萃的少年英才,前年毕业便被朝廷委以重任派去北域历练仕途;还有南边谢家的长子谢明城、养女谢子婳,东边墨家的独子墨知遥……许多少年人物,风流今朝。
可惜——偏偏沐河清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沐河清琴棋书画一窍不通、诗词歌赋样样不精,她这些年一些或神奇或奇葩的所作所为也都是颖京广为流传的笑饵。
什么挑断琴弦啦、下五子棋啦、泼墨成画啦……这些荒唐之事,确有凭证。
命里神佛有言:天阑学宫,与她八字不合,相克。
至少,上一世的沐河清是很厌烦天阑学宫的。
枯燥无味,经书教条,何来自在?
可如今——沐河清再次立于门前,眸中映出一派宏伟的大门,门后此起彼伏的砖瓦群殿……只觉得恍惚间,像在梦里一般。
天阑学宫,想来……她一待便是七八年。
天阑分国小、国中和太学。她自五岁起念国小,上一世十四念国二,再后来年关十五陆修尧向她提亲,再到她如愿以偿嫁为人妇,甚至连国中都未结业。
可是在长明的贵女圈中,国中毕业的女子才是最起码合格的女子。
门前立有两棵参天槐树,往事悉数,像一阵被风卷起的槐叶,纷至沓来。
她还记得,嫁入景王府三个月后,她随陆修尧回宫拜见他的母妃宁妃。都说宁妃贤良淑德,宁静而不染是非俗气。可是在沐河清脑海中留给宁妃的印象,仅仅是——听闻她没有念完国中,眼神中遮掩不住的轻视和鄙夷。
只有陆修尧安慰她:“我是我,母妃是母妃,她喜欢女子多念些书便由着她,我只喜欢清儿你罢了。”
沐河清踩着槐叶踏入门内,脚下的枯叶发出薄脆的响声。
天阑学宫里,国小、国中和太学分在三所院内。群殿众多,占地广阔,院与院之间相隔颇远。
每个院的学生又按长幼年纪被安排在院中不同楼阁内,学子一二十人数。
沐河清捋了捋,若按上一世的记忆,此刻应去国中院的泗水阁。
有些生疏地绕过脑中已经阔别二十载的廊亭曲折,她又回到十四那年,一切如故的泗水阁。
两边是长青的茂林修竹,泗水阁静谧在竹林间,似一位清修淡雅的居士,如竹般内敛从容。
此时的阁内,学子已经到了大半。女子聚在一处悠闲逗趣地分享颖京中风靡的衣裙首饰,男子则吵吵闹闹地讨论着不尽相同的话题。
不知怎么渐渐的,画风却有些变化——
“你们知道吗?沐河清患上癔症,景王殿下怕是又知道了!今日早晨定是去看望这位了!”开口的女子容颜娇俏,一身窄袖海棠色云锦棉裙又平添了几分明媚,此刻说起这些倒是有几分紧张和激动。
一提及沐河清与景王殿下,周围本来闲散的女子们纷纷朝这边看来,一个个兴趣十足。
海棠色衣衫身边,还有一个女子,丰腴富态,语气中却有些讽刺:“叶兰舟,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景王殿下的行踪你可莫要在此信口雌黄胡言乱语。”
这女子相貌也属上乘,毕竟长明的贵家小姐都是养在深闺有人小心伺候的娇娇女子,个个细皮嫩肉。只是这女子有些丰腴,与其他女子比较起来显得笨拙些,少了点女子的轻盈,还偏要赶时髦穿粉色的衣衫,难免显得臃肿。
叶兰舟瞬间不乐意了,她有些得意洋洋又道:“你怎知我不知情?今晨向父亲请安的时候,父亲刚下了早朝,与姨娘讲话我亲耳听见的!”
丰腴的女子满不在乎的模样,装腔作势:“有什么可听的!”
她满不在乎,可架不住其余的女子好奇的心情。
其他的女孩们纷纷凑的更近,叽叽喳喳催着叶兰舟道:
“兰舟,快说呀,都听到什么了?”
“景王殿下如何?”
“哎呀快别掉我们胃口了,快说说,都听到什么了?”
叶兰舟作势挺起胸脯抬起头颅,轻蔑地扫了一眼俨然被挤出人群的江似锦,这才笑道:“你们猜怎么着?父亲说,一下早朝景王殿下便在半路拦下了沐府的沐昌大夫,连官袍都来不及换,两人便上了同一辆马车!”
周遭的七八位少女掩口惊呼,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护国公不在颖京,景王殿下若随沐昌大夫回府,想必是去看望沐河清没错了。”
“唉,这一对青梅竹马我们实在艳羡不来啊。”
“是啊,景王殿下那是怎样的男子啊……”
忽然一个少年朝这边望过来,耳尖地听到这边又在讨论沐河清与陆修尧,他竟向桌案上一跳,坐上课桌,朝女子这边大声调笑了一句:
“嘿!说什么呢!还不就是个草包!”
这一声立刻引来少女们的注意,听见这句话,女子们娇小了几句,正要矜持地回上两句话,恰又听一声低叹:
“天哪!那是哪家的小姐?”
不知道是哪家的少年郎。
这一声不大不小,却恰巧被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叶兰舟一愣。当下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那正对面的门槛处。
门槛外边是一条幽静的走廊,走廊两边栽上了长青的乔木,故而为走廊投下了两片阴影,冬暖夏凉。
早晨朝阳微光透过竹林间隙洒下,为女子脚下铺上浅浅的金色碎光。
少女藕色淡雅的披风率先进入视野,温和的微光一寸寸爬上她绣着白鹭的织锦裙摆、藕色锦缎腰带和少女尚显稚嫩的容颜。
日光拂过她浓淡匀称的嫦娥眉,停在少女惊绝天下的双眼中似乎在这恍恍白日,尚有昨夜未眠的星辰隐匿其中。
好一个清丽无双的佳人!
是……沐河清?
众人的视线或诧异或艳羡或嫉妒或不服,在那一刻全部聚焦在缓缓跨入门槛的少女。众人不由得屏住呼吸——这清丽无双的女子怎么会是,沐河清?
要说少女的五官,确实精致典雅,难得一见。
但若是评价气质仪表,沐河清委实上不得台面。
沐河清是什么样子的?
美貌若仙,却娇纵成性,骄狂肆意,任性妄为,舍子其谁。沐河清自负貌美,任性、自大、眼高于顶、目中无人、单纯骄傲,更是爱耍性子,好争输赢。最可笑的是——被当今陛下亲自赐名的定西大将军唯一的嫡女沐河清,是个不折不扣的绣花枕头,才不配位。
唯一值得一提的也只就是景王殿下……对此女情真意切,纵容忍让,极尽关心。
偏偏这一点点的纵容也让她暗中受尽了旁人白眼。
总而言之,沐河清就是个身份尊贵的不行却又实在令人失望的女子。
可是今日——是天塌了吗?还是最后一个太阳也被后羿射掉了?
她、她、她头上价值连城的琉璃翡翠都丢了吗?每日一换的霓裳华服被烧了吗?精雕细琢的玉镯珠宝被劫匪盗了吗?
今天如此素净……是来给谁上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