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角落里，骤然亮起了火光。

有人点起了烟。

侯平披着一件衬衫，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他喜欢这种沉浸在黑暗里的感觉。

“不开灯？”

侯平说：“不喜欢。”

对方低低地笑了几声：“年轻人就是有各种各样的怪癖。”

侯平没回应他的打趣，有些烦躁地吐出烟圈：“我跟T的事情你知道了吧，我们遇上一个小孩。”

“小孩儿？”对方有些讶异，但还是维持着一种绅士的风度，带着笑意问：“什么小孩儿？”

“本来警察已经不再盯着我了，我才去见的祝丽萌，”侯平表情骤然狠厉起来，把手中点燃的烟头掐灭在手心里，“谁知道哪里跑出来的小孩带着一个女警察跑了过来，支援还来得这么快。”

对方笑着安慰：“问题不大，伴侣这种东西，是需要相互成就的，祝丽萌很明显并不能成就你。我有些好奇你为什么要在意那个小孩，兴许只是一个周边给女警察带路的小屁孩——那个女警察怎么样？”

侯平却摇摇头：“那个女警察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重点是那个小孩。他之前来过一次我家，就那一次，分明什么都没暴露，他就把我盯上了。还有Q，他就是栽在这个小孩儿手里的——游乐场的那个‘猎物’就是他。”

“哦？”

这时对方终于起了兴致，思索片刻，吐出一个猜测似的词语：“ESP【注】？依靠这种东西来判案？”

侯平皱眉，很是烦躁：“照理说警察压根不会搭理这种小孩，他说什么都不该有人信。但那些警察却……”

“OK，这个小孩确实有点意思，”对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会让人去注意的，不过现在，J，因为刘菲和祝丽萌，我们已经被警察盯上了，有些麻烦，估计你也暂时不能露面了。”

对方语气温和地提出一个建议：“不然……我送你去越南找吴老板？”

侯平骤然一怔：“那‘生态环’试验呢？”

对方宽慰他：“你还年轻，以后还有大把的机会。”

侯平脸色非常难看：“这都装了五年了……妈的，祝丽萌跟刘菲那两个婊子，坏我的事。”

“好了好了，祝丽萌那个小姑娘就是个小笨蛋，”对方笑嘻嘻地说话，“以后长长记性就好了，咱们‘家里’那么多好姑娘……至于刘菲……”

他身后的人粲然一笑，森森白牙，犹如茹毛饮血的怪物：“妄图颠覆‘生态环’计划，也是罪有应得。”

侯平终于叹了口气：“好的，是我太不冷静了，A。”

A笑着摆摆手，就要往外边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徐洋在医院里见到祝丽萌的时候，对方已经恢复了基本的理智。只是有些恍然地坐在病床上。

徐洋进门的时候，觉得这个人真的太瘦了，病号服被她穿的空荡荡的。

他叫了一声：“祝丽萌。”

祝丽萌回头，眼神空洞洞的，像一潭死水，也像一捧熄灭的火灰，里面沉寂的都是昏沉——现实变得昏沉——每一个吸毒者的特性。

——只有在吸食毒品的一瞬间才会有真切的感觉。

——只有把灵魂出卖的瞬间才有活着的感觉。

荒唐复杂又可悲的事实。

徐洋搬了一个凳子坐在她床边，等人坐下了，祝丽萌才有种终于反应过来的感觉，往被子里钻了钻：“你要干什么？”

“例行审讯。”徐洋冲她扬了扬手里的记录本，随手往旁边放了一个记录摄像头，冲着她伸了伸手：“可以开始吗？”

祝丽萌表情呆滞地看了那个摄像头半晌，像是在想这是个什么东西，徐洋看着跟前几天在工厂天台上把他手掌砍得白骨森森可见的人完全不同的祝丽萌——还是会震惊于那种药物的可怕程度。

“我想问一下……”

祝丽萌忽然开口。

徐洋一愣。

祝丽萌试探地问了一句：“那个男孩子，他是谁？”

徐洋眉头一皱往后一靠：“这涉及别人的个人信息，无可奉告。”

祝丽萌表情有些失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才说：“你问吧。”

徐洋问她：“刘菲是你杀的吗？”

祝丽萌表情空白地怔怔点头。

这么轻易？徐洋又问：“为什么杀她？”

为什么杀她？

祝丽萌身形微颤，肢体有些僵硬起来。她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脚上。

徐洋注意到了她的变化，敏锐地问：“是因为你们在大学阶段的事情吗？跟你的车祸有关系吗？”

祝丽萌看着徐洋，呆滞的脸上浮现出惊讶：“你……”

“之前在做你和刘菲背景调查的时候就发现了证供不一的情况——为此我特意去了一趟你老家。你的家境不好，出身导致你一直自卑压抑，抚养你的叔叔婶婶说你是个满脸霉气的‘赔钱货’，你高中就读的艺校基础老师说你从小就不敢直着腰走路，看别人也从来不敢看眼睛，废了好大功夫才把形体调整过来，也不跟班里的同学交流，没什么舞蹈天赋，唯独的优点就是肯吃苦。”

祝丽萌听着这些话，表情有些僵硬。

徐洋又说：“但在你的大学同学及老师的眼里，你却是个积极乐观、能团结同学、还能帮助内敛同学开朗起来的人……最要紧的是，”徐洋加重了语气，“很多人说你出手阔绰。”

徐洋盯着祝丽萌：“如果说性格品性能在短时间内改变，我还能勉强接受，但你的家境可一直不好，你的叔叔婶婶也一直在吃着政府的低保和你爸的保险金，你是怎么突然从一个生活窘迫的人，变成一个出手阔绰的人的呢。”

“你做了什么呢？”

祝丽萌握紧了拳头。

“或者更准确一点，”徐洋又问：“刘菲做了什么呢？”

祝丽萌半晌才松开了拳头：“我们约好了交换人生。她说到了大学，想要换不一样的活法，她觉得自己被不断变高的要求和持续不断的关注折磨得喘不过气来，她活得很累，所以就要跟我交换人生，为了完整模拟人生环境，她把每月的生活费转给了我。”

祝丽萌回想起当年那个一入学就已经是天之骄女的人，在某个夜晚对自己说什么，自己一直觉得人生没意义。那个拥有着自己渴望拥有的家境、父母疼爱、优秀的外表、出色的天赋、以及众人的爱戴的人，说自己的人生非常糟糕，还说羡慕自己。

现在想起来，确实十分可笑呢。

跟她相比，自己的人生活脱脱就是一出荒诞的悲剧。她又为什么会羡慕自己呢。

可她当时信了。

徐洋大致听明白了：“所以你们在大学阶段，彻底交换了和对方的生活方式和性格？”

祝丽萌点了点头。

“但你们毕业之后，性格发生了大变，”徐洋猜测，“你们停止了这种交换。是谁提出来的？”

祝丽萌眼中都是愤恨：“是她。”

徐洋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继续问：“你的车祸发生在一年前，那个时候你们舞团正在筹备一部以你和刘菲为双主角的舞台剧，车祸之后，只能放弃那个舞台剧，改为上演以刘菲为唯一主角的另一个剧目——这跟刘菲有什么关系吗？”

祝丽萌的眼眶逐渐红了起来：“交换回来之后，我们俩进入了同一个舞团，因为大学阶段水平相当，我跟刘菲都是首席，那场表演本来应该是我们舞团打出名号的作品。可那天晚上，她忽然跟我说想要再演一次《天生一对》——我们大学入学晚会上第一次演出的、也是我们自己改编排练的一个舞台剧——我就租了一辆车出去找她，到约定好的路口的时候，她忽然从路边跑了出来，我反应不及，打了方向盘、撞上了一辆货车……”

祝丽萌用力揪紧了被子：“那段时间我昏迷，她给了我叔叔婶婶一大笔钱，我那两个只认钱的亲人就跟警察说我是自己没注意撞上的，那条路没什么监控，那天也没什么人，我就成了意外车祸。她后来还跟我假惺惺地哭了好几次。”

徐洋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是刘菲害得你残疾？”

祝丽萌咬牙切齿：“没错。”

徐洋又问：“所以你对她产生了恨意？”

祝丽萌双目赤红，说：“车祸之后，我再也没办法正常跳舞，只能蜗居在一个破公寓里，我的人生就这么毁了。”祝丽萌有些抑制不住地喃喃：“分明说好了交换人生，交换完了之后还能回到原来的人生，可她就能越活越好，我就活的越发差劲……”

徐洋看着这个人血红的眼睛，试探性地问：“你是这段时间开始吸毒的吗？”

祝丽萌一听到那个词就浑身一颤，有些畏惧地看了徐洋一眼，半晌才缓慢地点了点头。

徐洋大致明白了她的杀人动机：“你是怎么在下暴雨的时候把她约出去的？”

一提到那天的事情，祝丽萌的表情就透露着微妙的惊恐，她停顿了片刻，说：“我跟她男朋友侯平在一起了，挺久了，我告诉她我怀孕了，觉得对不起她要自杀，她就过来找我了。”

徐洋又说：“然后往她血管里注射了大量可卡因，让她心脏猝死？”

祝丽萌又缓缓点头。

徐洋把手里的文件合上了，脸色不善地盯着她：“你猜你说的话我相信多少？”

闻声，祝丽萌浑身一僵：“什、什么？”

“楚楚可怜被好姐妹背叛，丧失了跳舞的机会、毁掉了人生才想要报复，”徐洋嗤笑了一声，“好经典的戏码啊。”

祝丽萌浑身僵硬地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简单说，我有这么几个疑问，”徐洋用笔敲了敲文件，“第一，你吸毒的时间真的是在车祸后吗？第二，一向生活拮据的你为什么要因为好姐妹、‘临时’要跟你演一出戏，就特意去租了一辆车？第三……”

祝丽萌脸色越来越难看，徐洋一字一顿：“车祸过去了整整一年，你现在想起来杀她了？”

祝丽萌张口想要说话，却被徐洋打断：

“我来说一下我的猜测。”

“故事的前言跟你说的应该没有什么出入，但你的堕落，不是从车祸之后开始的。”徐洋说，“而是从毕业之后——准确来说，是失去了刘菲给你的交换人生的优惠之后。这点，从舞团里的人对你的评价就可以知道。嚣张跋扈，极度的自尊，又极度的自卑。这些是交换人生之后的后遗症。”

“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个从小就吃不饱穿不暖，自卑到头都不敢抬的女孩儿，骤然享受了四年的吃穿不愁，享受了四年的众人艳羡，享受了四年的……天之骄子的生活，忽然——啪，结束了。掉回了自己那个不幸的生存环境，任谁都会有落差。”

“不过有些人会因为这些落差产生动力，而有些人，会因此而堕落，”徐洋看着脸色沉沉的祝丽萌，“你是后者。四年的时光让你分不清到底那个众人艳羡出手阔绰的人是你，还是那个自卑懦弱的人是你，你开始焦躁。特别在看到刘菲变得越来越好之后。你更焦躁。”

祝丽萌面容有些扭曲：“你凭什么这么说……”

“就凭你的一句‘破公寓’。”徐洋说，“本市虽然不是什么大都市，但离市中心这么近的公寓，也算寸土寸金，虽然公寓并不是最好的高档公寓，但是五脏俱全，三室一厅，还是你自己独居的。啧，怎么说呢，我们这种朝九晚五、随时准备为了你们这些糟心事加班的公务员，是不敢想象这么奢侈的生活的。但你却说，‘破公寓’。”

祝丽萌脸色骤变。

徐洋说：“这是一个出身贫寒的人的正常思维吗？一个出身农村，家里还负债累累、得靠着政府救济金过活的女孩儿，刚刚毕业就能顺利进入舞团，还在市中心独立租了这样一个公寓，你还在贪心些什么呢？”

说完不等祝丽萌继续狡辩，又继续说：“你应该就是在这段时间内开始吸毒。舞团的人说你的烟瘾很大，但是你在大学阶段是不抽烟的，忽然变得这么上瘾——我只能理解为你在缓解毒瘾。更让我确信这一点的，是舞团团长说的，你曾经差点烧着了后台。”徐洋眼神锐利地看着祝丽萌，“你当时是不是毒瘾犯了？一个成年人，再怎么迷糊，也不至于在清醒状态下用烟头把房子烧起来。”

祝丽萌有些闪躲：“没有……我没有……”

“吸毒给你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压力，我让人查了你的银行账户，几乎每张卡上面都有不少于十万的贷款。这样入不敷出的生活、以及吸毒这件事情本来就让你的心备受谴责，你越来越憎恨生活过得越来越好的刘菲，”祝丽萌脸色越听越差，“这时候恰巧出了一部以你和刘菲为双主角的舞台剧，还是那种能够一炮而红的好机会。”

“那个时候，你就起了杀心。”徐洋看她神色，知道自己猜对了，继续说，“那辆车，是你早就准备好要去撞刘菲的。只是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意外，出车祸的人变成了你自己。而刘菲，那个本应该躺在医院里的人，居然还给你的叔叔婶婶做了补偿。我猜她确实知道你是要撞她的，但她还是帮你交了医药费，还给了你叔叔婶婶这么多钱……”

说到这里，徐洋很奇怪：“到这里，你不该恨她了，或者说，你的杀心不至于这么迫切了，你的残疾也跟她没什么关系——所以你才整整一年都没有动手，可你现在又为什么要杀她呢？”

祝丽萌赤红着双眼看向他。

徐洋声音低沉下来，神色严肃：“是谁，蛊惑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