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章 父慈子孝(1 / 1)福迷崔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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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下的法兰绒小毯子非常柔软。在这片天青色的草地上,他动了动手指,几小簇的纤维随之立了起来,指尖拂过之处恰似掀起的鱼鳞,在透过窗帘的一缕光线下折射出异样的色彩。他不自觉地揉捏起给予他温暖、舒适,以及安全感的布料,两只手轮流一收一放。

他有些迷茫。

他是谁?他想起了那个被人整整呼唤了十五年,并且衍生出许多变种的名词——成怀秀,他的名字。差不多等到明年放寒假时,他就可以合法的出去刷刷盘子或者发发传单,而不是只能在互联网上找到打字或者刷好评的工作,最后还发现必须先交99元的入会费。

他在哪?成怀秀不自觉地往小毯子深处缩了缩。今天的公寓似乎比往常还要冷清,也许是因为夜鹭、喜鹊和布谷鸟并没有什么唱卡拉OK的好兴致吧。

他从哪来?

“要是知道的话,我肯定就不会待在这无所事事了。”他心里这样想着,同时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答不上来,暂时跳过。

下一个问题,他要到哪去?

成怀秀闭上眼睛,放空大脑。记忆的碎片闪过脑海,他发现自己正站一座铺着红地毯的颁奖台上,左右两侧是几名和他同样衣着的少年少女。每个人手中都持着奖状,还有一些像是文件夹、笔记本之类的物件。他又往身后瞧,在后台立着几小丛豆芽菜似的学生,只不过他们的手里大多紧紧攥着衣角或自己的手。

台下摄像机旁的人招了招手,一位身系红绶带的少女立即拿起了话筒。颁奖台边的方形音响微微颤抖,指引着学生们向自己的方向行进。身着蓝白校服的同龄人纷纷向左转身,成怀秀也照着做了。他盯紧前人的后脑勺,下意识地跟着往前走。

成怀秀不能确认这是不是自己最近的记忆,自从他去年入学以来,这样的情景已经出现过太多次了。直到他偶然瞄到了一张比茄子还紫、比黄瓜还绿、比卷心菜心还要扭曲的脸——坐在离颁奖台最近的十来个教职工中,自己班英语老师的脸——这才意识到,这次的表彰大会的确是在不久之前刚刚召开的。

如果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按照时间线来看,要经受那惨淡的两位数荼毒的下一位受害者,应该就是他的亲生父亲了。一想到父亲那冷淡的表情和毫无起伏的语调,成怀秀就感到有些焦虑。他腰部用力,“呼”地起身,打算下床走走。可是不知为何,也许是用力过猛,他突然腾空而起,感受了几秒丁达尔效应,这才“咣叽”一声一屁股摔在地上。

“嘶!”成怀秀忍不住抽了一口气。他的尾椎骨又痛又麻,就好像紧贴着这副身体的不是平整的木板,而是隔三岔五被学校施工队挖穿的电缆。成怀秀伸手朝身下探去,他想确认自己肌肉紧实的臀部是不是还保持在两瓣。尽管这是出于没有必要的必要,他还是动手摸了摸。

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成怀秀大吃一惊。不管是什么样的手感——被海浪拍打的四分五裂的水母,又或者是老太太的棉被套——他都能打心眼里强迫自己接受,可万万没想到它居然能硌手。

成怀秀用空闲的那只手遮住眼睛,又悄悄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留出一条瞭望口。他鼓起勇气低头一看,好家伙,是那张本该被父亲揉成一团的成绩条。

与其让他再见一次父亲的那张臭脸,成怀秀倒情愿屁股裂开。只要鼻子还能喘气,人身体上的伤疤总会长好,可心里的却很难说。

“原来……又是预知梦。为什么我的梦就能那么真实呢?”成怀秀叹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来,刻意忽视躺在地板上的人字拖,径直推开自己卧室的房门。空荡荡的客厅里漂浮着几粒肉眼可见的灰尘。成怀秀光着脚穿过走廊,一路溜到父亲的书房门口。

其实他没理由要像做贼一样踮着脚走路。大约在一年以前,这间三室一厅的公寓确曾受到过梁上君子的光顾,只不过屋里的东西却只增不减。第二天一早,成怀秀边打着哈欠边走出房间,他一眼就瞄到了客厅地板上多出了一个装着纤细金属丝的工具包、一条湿哒哒的裤子,还有一滩散发着令人作呕气味的黄汤。他一边拖地一边替那人感到难过,虽然满屋子铺天盖地的锦旗是不常见,但是光着屁股就逃跑也太夸张了。

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飘出未关严的书房门缝。成怀秀迅速蹿到了墙根底下,耳朵像章鱼的吸盘一般紧紧贴在门上。

“你不需要跟我计较。”成熟而充满磁性的嗓音从门内传来,“我说了,这是作为师父应该的。”

既然是私事,只要父亲不是在和相亲对象调情,成怀秀觉得,自己只不过是稍微有点一不小心恰好无意间偶然听到零星极少不多一点点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这说不定好像有可能应该必然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晚饭?他在食堂吃就好,呃,也可以,随你喜欢。主要是管好他的学习。”

什么?谁?随谁喜欢?这通电话跟自己有关?

“你当年选的是理……是吗,文科?看来是没办法——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混杂了各式撕扯、碰撞、摩擦和弹跳声的不和谐的交响曲骤然奏起,在混乱中,一支笔的影子趁机翻滚着溜出门缝,“不许——不要着急拒绝我。”

男人低声骂了句脏话。

成怀秀像只母鸡一样耸动脖子,凑近门缝,正想将这一出广播剧升级成电视剧,突然,门下进度条一样的光线急速缩短了。他连忙起立转身,摆出平时他为了长高而常做的姿势,像张古法制的纸一样严丝合缝地贴在墙上。

在他右手边不到十厘米的地方,有人弯下了腰。

“你英语应该不错吧?啊,我看到你朋友圈了,不是说打算明年出国吗?”

胶底拖鞋“吧唧吧唧”的声音渐渐远去,成怀秀又是一个转身,这次他直接把眼睛贴在了门缝上。房间里有一位身着长睡衣的高大男人,正背对着房门,身体微微向前倾覆在桌面上。他线条流畅,肌肉紧实的手臂正小幅度地挥动着,笔尖与纸面摩擦的“沙沙”声随之响起。

“好——知道了,我会问他的。”一张黄色的便签纸被扯了下来,“我家小子就交给你了。”

尽管成怀秀本人还没有任何表态,这桩雇佣关系就这么草草定下了。

冷不丁地,门板在成怀秀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恶毒的吻。他失去重心,再一次摔在了地上。自己再也没办法骑单车了,成怀秀心想,虽然他根本就不会骑单车。他迎着父亲质询的目光递上了成绩条,但父亲不仅没有接过,反而朝他的手里塞了一张纸。

成怀秀拈起便签的边缘,上面是一串龙飞凤舞的铅笔字。他眯着眼凑近一瞧,隐约能看出一些数字和街道的名称。“我给你找了家教。”父亲自顾自的说道,“他独居,这是地址,自己坐公交车。”

“我不去。”成怀秀从地上爬起来,手臂伸直。

“我叫你去。”父亲并没有接过他拒绝接受的纸,“你是老子我是老子?”

“你要是非叫我去,那你就得欠我一个人情。”成怀秀说道。

父亲修长的手指掀起了腰上银闪闪的东西。他修剪整齐的指甲轮流敲击着活动的金属片,暗黑色的无鳞之蛇在他腰间游弋,随着他臂膀的牵动越来越急促地发出“嘶嘶”的警告声。

成秀浑身的肌肉都反射性地打起了颤,可是这次他有把握能赢。

“第一,”他冲着父亲面无表情的脸竖起一根中指,“就算偏科偏得再严重,我也从没掉出过年级前十,你没有给我请家教的必要。”

“第二,我的洋文从来就没及过格。可你早不找,晚不找,偏偏现在突然要给我找家教。”为了看起来更像是在数数,成怀秀顺势竖起了无名指。

“第三,别人都是家教上门,而你却叫我去上家教的门。”

“啪”!

他脚边的空气瞬间被撕裂了。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成怀秀用左手拇指和食指的第二个指节紧捏着那张淡黄色的纸头,纸上的字迹因受力产生的褶皱显得愈发扭曲。“真正的受益人根本不是我。”

一卖人情,二找保姆,三教孩子,一箭三雕。

成怀秀闭上了眼睛,只因仰头的话就太容易被父亲敏锐目光给看穿了。他抽了抽鼻子,极力抑制自己想要快速喘气的冲动。这个老东西休想看到自己为他掉一滴泪。

“你就是欠我一个人情。”他小声说。

也许他不该把父亲的心思点破,谁知道呢?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像“我收回之前的话”的这种说法都是洋人说的。成怀秀不在乎,他也不想在乎。

反正他已经说了。

“可以。”

成怀秀试探地睁开一只眼,从这一丝小小的窗口中,他隐约看见眼前人的嘴角在微微颤抖。

这不可能。一定是自己眼花了。

他侧过脸,朝着身后父亲看不见的地方挤了挤眼睛,希望这能起到雨刷器的作用。这回一定能看清楚了。成怀秀转过头。

可他眼中还是没有父亲平时意气风发的样子。这个男人的眉尖呈八字上扬,眼角的那滴泪痣似乎要在下一秒滑落。他双肩低垂,有些呆滞地盯着自己手上那张快要不成形状的便签纸。在他们少之又少且愈来愈少的相处时间中,父亲的这种表情并不常有。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成怀秀想起孔子说过的这句话。可是现在,也许就在不知不觉间,这个粗暴、强硬、毫无顾忌地揭穿他人秘密的人已经不再是他的父亲了。

自己必须道歉才行,即使不是为了自己的父亲。

成怀秀向前踱了两步,轻轻握住血亲的手。父亲虽然独断专行,但并不是一个完全不讲道理的人。成怀秀相信,只要自己诚心悔过,同时发誓会好好学习,父亲一定会像往常一样假装随意地揉乱自己的头发。

可出乎意料的是,父亲竟一反常态,他一把甩开成怀秀的手,同时赌气似的将另一只胳膊高高抬起。也许自己这次真刺激到他了。成怀秀不想放弃。为了抓住父亲的手,他奋力绷紧自己腿上的肌肉,高高跃起,竭力抬起自己的手。

“很好!成怀秀自告奋勇,同学们掌声鼓励一下!”

四周的环境像电影倒带一般急速变幻,成怀秀维持着自由女神的姿势,出现在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面对着脸上挂满惊愕、半抬着手、撅着臀、扎着不伦不类马步的高大同桌,他一瞬间全明白了。

这就是那第三个问题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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