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津熠,你先坐下。”身侧掀起一阵风。
桌面上摊着一张缺乏批注的试卷。自成怀秀遭受周公的毒打时起,这张暗绿色的再生纸就一直被他压在身下。他的胳膊肘和纸面互相碾出了不少褶子,前者好似擦了漏水红笔的纸巾,后者则像一潭受人投石惊扰的死水。
成怀秀双眼迷离,他抬起头,却没想到自己尚未聚焦的目光刚好与某道灼热的视线撞了个满怀。黑板前方立着一位身着套装的中年女性,她死死盯着成怀秀,眼神就像鹰一样锐利。
“成怀秀,翻译一下第二句话。”
成怀秀打了个冷战。她说什么?翻译?只有文言文需要翻译。他迅速将试卷翻到另一面,很快找到了那篇端午节之源最著名作品的节选。
“许多女子妒忌我的美貌,污蔑我行为放荡。”成怀秀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语文老师叉起了腰,“就这样吗?”她的语调大幅上扬,似乎很是不满。
“结合《离骚》忧国忧民的文义,这里应该意译为‘小人们妒忌我的贤能,反而造谣说我行为不端。’”
“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字?”
“词类活用,‘淫’字是形容词活用作名词。”成怀秀目光游移,“嗯……具体意思大家都懂,我就不解释了。”
“好,那你说说,本文中还有什么同类用法?”
老师笑盈盈地注视着成怀秀,完全没有让他坐下的意思。她就像场外下了注的狂热观众,迫不及待地要见证签了生死状的摔跤手从胃里反出更多东西。
成怀秀的心情十分沮丧。不是因为他肚里没墨,而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人的目光。羡慕的、崇拜的、眼红的……不管好的坏的,这些都是他出风头的对价。可他如果还想指望父亲不要在其他家长的目光中坐立不安,就必须填满小肚鸡肠的语文老师那深渊一般、想要把自己的老底探个究竟的欲望。
“还有‘何方圜之能周兮’的‘方圜’,指的是方枘圆凿。”成怀秀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做木工活时,削的榫头叫枘,凿出的卯眼叫凿。方枘圆凿本身也是一个成语,形容格格不入。”
语文老师的嘴角和上了蒸笼的升龙饺子一样逐渐上翘,她继续饶有兴味地继续发问,“成怀秀,解释一下‘蛾眉’。”
“像蚕蛾触须一样长而弯的眉毛,常被用来借指女子容貌的美丽。”成怀秀用手在空中比了一道弧,“‘螓首蛾眉’也是用来形容美女的。螓是一种蝉,螓首就是说额头又广又方。《诗经》里这样说:‘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还有什——”
“有很多诗人都写过蛾眉。像李白,‘鹢首弄倒影,蛾眉缀明珠’。鹢首是船头的代称。辛弃疾在《满江红》中也有提到,‘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
“好了好了,够了!可以了!”老师瞟了一眼挂钟,抹了一把不存在的汗,微微颔首示意他坐下,“看来我们班成怀秀自己在课后下了不少功夫,很好,值得表扬。”
看来这场延续到现实的噩梦终于可以结束了。为了不再引人注目,成怀秀没有动手拉开椅子,而是用小腿往后推。
“同学们放假不要只顾着玩,也要抽时间复习复习,不要一开学就把知识全还给我了。”老师冷不丁地说道,“高铭,你也坐下,好好听课。”
这句话让整件事情的性质全改变了。
“哐叽”一声,成怀秀从以桌面为基准的水平线上消失了。
“完蛋了。”他心想,“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是为了保住父亲的脸面而努力的儿子,而是成了踩着别人的痛处炫技的混蛋了。”
同学们好奇的眼神如同架起了机枪,几十挺齐刷刷地从四面八方扫射过来,把他浑身击得千疮百孔。成怀秀汗毛耸立,凭直觉感到有股格外冰冷的视线爬上了自己的脊梁。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他此刻一定早已化为齑粉了。他凭着经验知道,那只能是高铭的目光。
成怀秀打最初就和李津熠在一个班,至于高铭,三人是在上学期文理分科后才走到一起。和李津熠一样,高铭也是成怀秀自认为最好的朋友之一,只是二人截然不同。他俩一个高,一个矮;一个开朗,一个孤僻;一个笑嘻嘻,一个冷冰冰;前者的嘴像柄破锣,几乎无话不谈,后者的嘴像根锥子,几乎无话可谈。
成怀秀其实很喜欢这个冷静理智的新朋友,只是他太过神秘,又不常喜形于色,让人难以捉摸。成怀秀对他的恐惧全源于不够了解和难以了解,以至于总要担心自己是否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
象征自由的下课铃声在走廊上回响起来,笼罩成怀秀周身的视线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繁杂而欢快的脚步声。他原本正狼狈地蜷缩在桌椅之间,忽然,上臂传来了一阵暖流,紧接着他就像小鸡仔一样被人从地板上拎了起来。
是同桌李津熠拉了他一把。成怀秀拍拍沾上的灰,捶捶他的肩膀以示感谢。
“晚饭吃啥?”这个大高个背上书包,表情因即将到来的周末显得格外愉悦且狂放。
“先不提这个,我有事要同你们讲。”成怀秀说。
虽然他大可直接在教室里用十几秒做个简短的通知,但他觉得自己要去家教家蹭饭的事应该坐下来好好解释,而且他也想听听朋友们对此有什么看法。
“哎呀,有什么事情我们边走边说。”李津熠捞起成怀秀坐扁的书包,扯开拉链,大手一挥,一股脑的把他桌面上杂七杂八的东西全扫了进去,遇到敢反抗的就直接搓成一团。
“快点,高铭!别磨唧,再慢点就没饭吃了!”
李津熠抬手一抛,将包的背带套上成怀秀的脖子,抓着就走。如果不是有只拦路虎气势汹汹地挡在教室门口的话,他说不定真会像个套马的汉子一样,一路把成怀秀牵到食堂。
“李!津!熠!”
来人一字一顿地说道。她留着一头清爽的短发,挽着袖子,露出藕节般的手臂,对着打头的那人虎视眈眈。
“怎么啦,大姐头?我这里赶时间呢。”
“你还好意思问?大扫除!我都喊几遍了?今天是B组值日,你自觉一点好不好?”
短发姑娘不满地挥舞起拳头。在她身后,一位娇小的眼镜少女探出头,手上握着两柄扫把。李津熠一个闪身,不仅轻巧地躲过那只砂锅大的铁拳,而且借机蹭到少女身侧,乐呵呵地接过扫把。
“你的记性还比鱼还差。”少女俏皮地说道。
“姑奶奶,能不能对我留点口德?”
少女眯起眼睛,皱起的鼻梁顶得镜框翘了翘,两条麻花辫随着她肩膀的起伏一跳一跳。她二话不说,伸手就去抢扫把。可扫把柄被李津熠牢牢握在手上,他顺势将其朝身前一带。小垂耳兔险些就这样直接跌入大灰狼的怀里。
少女惊叫一声,撇下他气鼓鼓地走了。见状,李津熠直接褪下自己的书包,往离得最近的成怀秀手里一抛。“你们俩先去吧,帮我占下座,嘿嘿!”他说,说罢便头也不回,屁颠屁颠地跟着少女进教室里去了。
高铭啧了一声,不屑地瞥了那个春风得意的家伙一眼,侧身挤出教室门口。成怀秀朝短发姑娘点点头,也跟着踏入走廊。
两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在校园里穿行。没了活跃气氛的人,成怀秀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加快脚步赶上去,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口,更不知道自己该讲些什么。
“今天不用去社团吗?”高铭首先打破了沉默。
成怀秀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他马上连蹦带跳地向前走了两步。“嗯!不去了。现在社里就只剩下我和社长。没有新社员,他懒得再开教室。”
“过两周不是有社团文化节吗?”高铭提议,“你们可以趁那时多招点新生。”
“嗯,好主意。不过……其实,啊,怎么说,就没几个加入我们武术社的人能坚持到一个月之后。”成怀秀搓了搓自己额前两条支棱出来的刘海,“其实我们现在已经在苦恼招新的事情了,最抢手的永远是篮球社、漫研社、旅行文化社……不过我们是不会放弃的。”
高铭短促地笑了一声。尽管两人已经相处了一个学期,可成怀秀直到现在都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成有才。”
“嗯?”
“德智体美劳你好像发展得挺全面呀。”
突然听到这样的夸奖,成怀秀有些手足无措。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但能猜到它肯定烧得通红,就像是在南极极昼的阳光下暴晒了整整十五分钟的火山石烤肠那么红。
“啊,谢,谢谢……你也很厉害,啊,我认为,我知道你是个很厉害的批评,嗯,评论家。”如果是父亲在场,他一定能泰然处之,而不是像自己一样尴尬、动摇和结巴,“你是我们几个里面最清醒,最,最镇定?啊?再也不会有人说话比你更一针见血,那个,条理清晰了!”
耳边飘来一阵风吹似的浅笑声,又或者只是一道顺走了芒果树清新气味的穿堂风。成怀秀又悄悄垂眼偷看,却只见到了高铭一本正经推着眼镜的样子。
***
走到楼梯尽头时,成怀秀指了指与食堂偏差了一刻钟的方向。
“高铭,我想先去一下小卖部。”
“……你不吃晚饭?”
“嗯。我待会儿会解释的。”
高铭朝他摊了摊手,成怀秀只把李津熠的包递了过去。对此,高铭没有做任何表态,只是背上包,转身进了食堂。
成怀秀很快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只菠萝包,备用晚餐。假使自己真是从父亲的只言片语中会错了意,到时候也不至于沦落到饿到前胸贴后背的地步。
他拉开书包拉链,没想到先前受到暴力对待的物品报复似的生成了一个小型爆炸,虽然恐怖和新奇程度只能打零分,但它们令人心肌梗塞的程度相当不错,简直可以说和本地特产的飞天巨无霸蟑螂不相上下。
成怀秀一边朝着食堂走去,一边低头拉着拉链,可意想不到的是,突然之间,一阵疼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他的前胸。如果不是有辆载满青花椒和小米辣的卡车在他身旁翻了车,那就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撞到了自己身上。
他站定脚跟,被冲击力震得后退一步。而主动迎上来的东西……人,显然没有那么幸运。那人剑眉紧锁,四仰八叉地瘫倒在地,双腿像拱门的桥洞一样大开。成怀秀刚想搭把手,没想到他连滚带爬地自己站了起来,道了声歉,转瞬就在教学楼架空层的水泥柱之间消失了。
一块长方形塑胶块静静躺在地上,固定其上的别针因受到冲击而弯曲。成怀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校牌还在。他拾起它,并将其翻转到正面。
“成曜,他也姓成?”他甩了甩脑袋,心里觉得也许这就是缘分,身上也没那么痛了,“学号是2019开头,高一新生?”
成怀秀拉开鼓鼓囊囊书包的侧面夹层,用指尖顶住那枚浅绿色的校牌,一点点推了进去,“唉,年轻人,我现在能做的就只有帮你祈祷,希望轮班到周一的纪检眼神不好。”
***
食堂内已经没有了刚打铃时那番沸沸扬扬的景象。学生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也有一个人配上一本书的情况。在场的大都是抢不到饭的高年级学生,原因多半是主动自习或者老师拖堂。
成怀秀走向他的朋友们,他俩面对面坐着,专注地咀嚼食物。看到他走近,李津熠嗦了一口透明的红薯粉,拍拍自己身侧的位置。
“你不是说有事要说吗?”高铭呷了口汤。
成怀秀转了转背带,好让包安坐在自己腿上。“嗯,其实我以后,那个,可能都不在食堂吃晚饭了。”
“哈?为啥?这样就没人跟我换着吃了。”李津熠“嘎吱嘎吱”地咬着香脆萝卜丁,又瞄了一眼高铭盘子里红艳艳的叉烧。作为回应,高铭把餐盘拉得离他更远了一点。
“咋啦,你要减肥?你身材不差呀,在咱仨里能排第二。”
“什么?哈哈,不是啦!”成怀秀笑着摆摆手,“我有家教了。我之前听到我爸跟她打电话,她好像愿意管我的饭来着,所以——”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高铭在空中挥了挥筷子,“你刚才不会是去买吃的了吧?呵,看来你自己也知道这——”
“成老师还用得着找家教?”李津熠插嘴道,“他刚睡醒就能把题答得一套一套的,要我说,到时候谁教谁还不一定呢!”
高铭的筷子定在了空中。
“他……说的是真的?你真在睡觉?!”
“那是,也不知道他昨晚都干什么去了,睡得跟死猪一样沉,我怎么叫都叫不醒。”没等成怀秀开口,李津熠就又抢过了话头,“为了不让老师发现,我还特意踢了他凳子板,震得我脚都麻了。我还抠了他手呢!结果就只有我自己一个人越来越清醒。”
好家伙,敢情自己梦里的那两个屁股墩是这么来的。
“后来我想着说自己举手算啦,可是啊,嘿,你猜怎么着?”李津熠挤眉弄眼,绘声绘色地叙述着完全发生在高铭眼皮子底下的事情,“他还一下子蹦起来,把我的手给按下去了!哎,你当时梦见啥了,打篮球吗?”
“咳!嗯……差,差不多。”成怀秀有些僵硬地摸了摸脖子。
“啧,不愧是成有才。”
高铭向嘴里丢进一块叉烧,不消几秒就用犬齿将它撕得粉碎。成怀秀真想找块豆腐一头撞死,可又想起食堂的豆腐不够大块。“还是买块水蛋好了。”他想,“差别不大。”
“成老师,你家教是什么样的人啊?”李津熠笑嘻嘻地问道。
“不知道。”
“她多大呀?长得靓不靓?”
“不知道。”
“那她叫什么名字?这你总该知道了吧?”
“……不知道。”
“你咋一问三不知?你心也太大了吧?你就没问过你爸吗?”李津熠抛出三连问,一脸难以置信。
“不是他的话,我倒很乐意问问看。”
“唉……好吧,那你都知道些啥?”
“她可能是个大学生,独居,缺钱,还有我爸是她师父。”成怀秀说,“他还叫我自己坐公交车去见她。”
“走读生就是好,你小子艳福不浅。”李津熠朝嘴里丢进一颗腌渍青豆,“如果人美胸大,不是,心善的话,下次上课记得带我一个。”
“等一下,你说她独居?”高铭插话了,“那就是说既不住校也没合租,要是加上通勤费用……你确定她真缺钱?”
“成有才,你的确是被你爸放养着养大的吧?半野生。”见成怀秀没有反驳,他继续说了下去,“别太天真了,这里面的水说不定有多深。”
“喂,高老头。”李津熠鼓动着腮帮子,边嚼边说,“你要不要脑补这么多?这明明就非常简单明了啊。”
“那你说。”高铭没好气地咽了口饭。
“成老师是工具人,作用就跟为了搭讪妹子带的狗差不多。”李津熠语出惊人,他还郑重其事地把脸转向成怀秀,“你爸要开第二春啦。”他说。
成怀秀只觉得头脑发昏,没听清是谁笑出了“噗呲”一声。
“你爸多大?”
“他,他马上奔四了。”
“啧啧,一树梨花压海——”
话音未落,高铭突然“腾”地起身,把身旁两人都吓了一跳。他抄起李津熠搭在碗沿的汤勺,仿佛那是一把皮搋子,笔直、迅速且精准地怼进那家伙聒噪的嘴。
“吃你的饭!”他说。
李津熠被呛得咳嗽起来。高铭冷淡地哼了一声,坐回原位。
“别想太多,成有才,这只不过……是个假设。”他隔着厚厚的镜片盯着成怀秀,露出一个有些玩味的笑,“虽说确实很合理。”
“咳咳,加油!咳!不要有太多负担!”李津熠想伸手去拍成怀秀的肩膀,但高铭瞪了他一眼,于是只好颤巍巍地把手缩回来。
“你以为他的负担是从哪来的?就你这德行,到时候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听到这话,李津熠收起嬉皮笑脸,一声不吭地吃完了碗里剩下的东西。
“嗯……没关系的。”成怀秀连忙打圆场,“还是谢谢你们。”
明明大家说的话都很在理,可是为什么自己的胸口会感到沉重呢?成怀秀做了一个深呼吸,但丝毫没有驱散那种几近窒息的感觉。好憋屈,好难过,莫名其妙的,他说不出为什么。
&omorrow.”
高铭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南广二中的高年级学生需要在周六留校自习。
&omorrow!Two!”
站在食堂门口,李津熠也跟着说道。
&omato!”
成怀秀很自信地说。
他转身朝校门口走去,没出几步,耳畔里又传来了高铭带着波澜的声音。顺着风,他的呐喊听上去格外嘹亮。
“成有才,哈哈……相信我!去见那个家教,一定是你做出的最——重要的决定了!”
成怀秀没有回头。
也许是吧,谁知道呢?这次他好像听懂了高铭话里的意思,可是他不想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