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卫宁收回脚步,眉头却皱了起来。
眼前这五大三粗的汉子说话瓮声瓮气的,又带有浓重的江淮口音,这时又讲的特别急促,他几乎是一句都没听懂。
好在这会儿,他的耳道里便忽然响起了仅有他能听到的低语。
“这不是没法子了嘛,家里交了税……”
原来是蓝星植入他耳道里面的扬声器在实时翻译,把汉子的方言转变为普通话,重新讲给他听。
秦卫宁心中一惊,倒不是被突然响起的,有别于蓝星之外的声音给吓的。
在与蓝星的远程交流中,他已经适应了随时有声音在耳道里出现的状况。
他只是没想到这植入身体的电子设备,除了能让自己与蓝星实时联系之外,竟然还有其它用处?
扬声器能翻译方言,那也能翻译外语吧?
这么说,这个东西可以让自己听懂所有的人话?
蓝星的技术真是太厉害了……
植入发际线的摄像头和口腔里的话筒,不知还有没有能让自己惊喜的地方……
当听明白汉子卖女儿的原因之后,秦卫宁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这是已诉征求贫到骨啊,都要穷死了……”
“是是是,大兄弟,我问一句,你买小女孩是要做什么去?”
王五点头哈腰,既怕冒犯到对方,又不得不把这个问题问清楚。
要不然,稀里糊涂的把女儿卖了,不说自己不放心,回家也不好跟媳妇交代。
“哦,我不买人,就是随口问问。”
因为扬声器的特殊功能,而彻底避免了因口音方言等问题出现鸡同鸭讲场面的秦卫宁,这一次回答的很快。
“你……”
王五的眼珠一瞪,心头火起,不买人你来骚扰我干什么?拿穷人开心吗?
被消遣的感觉使他想要骂人。
可眼前的青年男子衣着虽然怪异,但却干净整洁,人也长的白白净净的,看着就体面,显然是肉食者。
能不种地还吃肉的人,根本就不是他王五这等贫农能得罪的起的人物。
心里虽然恼,可王五还是不得不把情绪中的那股无名火给强行压了下去。
青年男子并没有要马上离开的意思,而是在有兜兜的裤子里掏出了一个黑绿色的果子,递了过来。
“给你女儿吃吧,吃前把皮削掉。”
说完,又在跟杵着的木头桩子似的女儿后脑勺上抚摸了两下。
可能是女儿的头发多日未洗,在路边坐了一上午又落了不少的尘土,挺脏的。
青年男子收回手,诧异的望着掌心,笑了笑,然后一边往胸前的干净衣服上蹭,一边摇头走开。
王五呆呆的捧着手里不知名的果子,半晌无语。
直到女儿拉自己的袖子,他才有所反应,略带迟疑的把果子放到了女儿手里。
饿极了的小姑娘连着啃了两下,大口咀嚼。
王五的喉结滚动,却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他也一上午没吃东西了,这些日子也从来没有吃饱过,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他低头问道:“甜吗?”
小姑娘抬头望了爹一眼。
她吃的快,两口下肚,竟没尝出味道。
在爹的注视下,她又张大嘴巴连皮咬了一口。
“嗯…不甜…苦。”
小姑娘的话含混不清。
王五冲着青年男子的背影吐了口口水,“我就知道!这年月哪有做好事儿的?”
“爹!里面可香可软了,油油的,跟以前咱们过年吃的肥肉渣一样!你尝尝。”
小姑娘突然兴奋的喊叫起来,两只小手高高举起果子,将它递到了爹的嘴边。
“是吗?”
王五面露疑惑,龇着牙小小咬了一口那青黄色的果肉。
果肉入口,不用嚼,只用舌头一卷,便化了。
绵,软,细……有青草的香味。
咽下喉咙再一回味,确实有肥肉的口感。
好几年没吃过肉了,这一小口的果子,竟让他还觉得有点恶心。
“是不是像肉?爹,带回去让娘跟小弟小妹也尝尝吧?”
小姑娘开心的笑着,整个人的精神都似被这果子的味道给激活了。
“哎,让她们尝尝,让她们尝尝……”王五说着,抱起了女儿,“咱们回家。”
“这小姑娘你打算卖多少钱?”
一声询问,让王五抱起女儿的手臂陡然一松。
秦卫宁在路人不断瞄向他的目光中,穿过茅草屋群,来到一片砖瓦建筑,脚下一道踩过来的硬化土路,也转为了碎石铺就的官道。
官道两旁,多了不少挨家讨饭,但刚一进门就被主人家或店铺伙计骂走的乞丐。
也有卖儿卖女的苦人,无精打采的坐在路边等待买主。
那些被作为‘货物’的男孩女孩,如果在后世,这个年纪都应该在学校里读书。
没由来的想起了自己教的那群小学生。
虽然他们生在落后的李家集镇,每家都不富裕,但比起在被卖掉与被饿死之间做选择的这些孩子来说,不知道要幸福了多少倍。
这还是明朝的留都,大名鼎鼎的金陵城啊……
就已是如此光景。
偏远些的地方,易子而食,杀独行的陌生人而食,估计也出现很久了吧?
要是所有人都这样,那确实是什么小冰河期,粮食大面积减产和国家需要钱打仗而导致的。
可是……
面对着以前从未见过的卖人场景,秦卫宁自然而然的就在心中思考起自己所知道的一些明末问题。
他继续迈步向前,走上青石板路,眼前是一条二十余丈宽的大河。
凭着脑子里的地理知识,他猜这应该就是有名的外秦淮河。
河面在阳光下波光粼粼,不少豪华的画舫,夹杂在一条条载货小舟和载人乌篷船当中慢慢漂流,偶尔看见衣着华贵的男子,携着美丽的女人出现在船头,伸手对着远处指点。
外秦淮河两岸,琉璃盖顶,飞檐翘角,宏伟壮丽的几层高酒楼一座连着一座,文人骚客临窗而立,醉把栏杆拍遍。
十里秦淮之奢华气,仅在南京城外的秦淮河一小段上,就已显露无疑。
“总有人说明末百姓困顿的原因是连年天灾和三饷加派,但天下的财富本是可以共同分配的,何以有人能在勾栏酒肆豪掷千金,有人就要易子而食?无非又是一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罢了。”
秦卫宁站在原地暗自思付了一阵儿,然后摇了摇头,便毅然走上了眼前的石拱桥。
他倒并不像蓝星对利益集团有着莫名其妙的深仇大恨一样,满脑子都想着要革利益集团的命。
但他也是来自于‘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后世国家。
其被现代教育培养成的道德与价值观念,本能的看不下去这种穷的穷死,富的富死的场景。
古代即使没有民族同胞的概念,但执政者口中不都喊着为民谋福吗?
读书人念的书里不都写着为生民立命吗?
怎么就成了这个鬼样子?
原因,秦卫宁其实也知道。
所谓国以民为本,而根基糜烂,必定是官员贪腐到了罄竹难书的程度,以官绅地主为代表的利益集团,已经彻底剥夺了底层百姓的生存权。
而享受利益的人群,既然都能心安理得的接受这种现状,就说明利益集团已经堕落成了比贪官污吏更加可恨与可怕的利己主义者。
“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过几年,明朝那些帮助小小的满清,征服了庞大的帝国一批批汉奸叛徒,就全是这些利己主义者转变而成的。”
秦卫宁心中冷笑。
他的前方,桥的尽头,大敞着的城门之上,挂着一面刻有三山门字样的巨大牌匾。
三山城门南眺三山。
那三山便是李白在《登金陵凤凰台》所做诗句:“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的三山。
浩浩荡荡的长江从西南而来,此山突出江中,南北相连,三峰并列,因而得名。
此刻,三山的主峰之下,高级智能机器人蓝星,正面向南京城,做高瞻远瞩状。
它的机身旁边,两只小鸡仔还不适应与养鸡场大为不同的野外环境,正缩在蓝星为它们搭建的鸡窝里挤作一团……
这一天,是崇祯十三年的盛夏,六月初二。
南直隶在没什么特殊的日子里,来了两个很特殊的人。
准确的说,是一个人,和一个机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