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山的主峰之下,孤独的守着两只小鸡仔的蓝星,昂起机身,望着天上残月陷入沉思的时候。
南京城内,临近太平桥的巷道中的某一所小宅院里,对这个时代刚刚造访的秦卫宁,也是睡意全消。
因为想到掌握军队,这会儿他脑子里正在上演着一幅幅铁马冰河的壮观场面。
同样的在这个时刻,正屋里,和衣躺下的素云,缓缓的从床上坐起了身。
她一直未闭眼睡去,所以适应了屋内黑暗的环境,现在不至于看不清周围的情景。
屋子正中挂着的床单后面,四虎子的呼吸声粗重而平缓,素云侧耳听了很长时间都未曾变化过。
轻轻下床,穿上鞋子。
素云猫下腰,从床底拿出自己白天就准备好的包袱。
她的卖身契没放在包袱里面。
为了不使少爷和四虎子看出她有要逃跑的打算,那装有卖身契的红木匣子,被她故意的摆在了床边的窗框上。
不显眼,但少爷若仔细找,也是能轻易找到的。
万幸,少爷如自己所料的那般,并没有找这卖身契,也没跟自己索要,像是根本就不在乎这个一样。
他不在乎,自己可在乎……
素云再一次将匣子紧紧的握在了手里,这是她的命根子。
卖身契是奴婢的身份证明,和出远门之人的路引一般重要。
若是没有这个,谁都能将她素云当做无主之物霸占。
落到官府手里,视为了逃犯,看在长相上充作官妓,也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将匣子放进包袱里,打个结实的扣儿,又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头发。
素云蹑手蹑脚的往屋门那里走去。
她动作很轻,声音也小,可还是被同屋之人给发觉到了。
“你……你干什么去?”
手刚触到了门把手儿,四虎子突然发出的一声询问,吓得她马上就缩了回来。
四虎子的呼吸声,不知屏住了多久。
然后素云就听到对方起床、趿鞋、一步步走过来的声音。
床单被掀开一角,四虎子先露出大圆脑袋看了一下,接着整个身子就越了出来。
可能是因为尴尬,也可能是因为不习惯,四虎子今晚睡觉,也同样没脱衣服,还是穿着白天的那一身短打。
看清了素云背着包袱,明显不是要去上厕所,此时拍着胸脯,带着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
四虎子就知道她要干什么去了。
“你要跑?”
刻意的压低着嗓门儿,四虎子又往前迈步,一副要挡住屋门的架势。
黑暗中,四虎子的那张原本熟悉的脸,素云现在看来却感觉十分陌生。
心里的委屈,不甘,愤怒……等等情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面如寒霜的女子狠狠咬牙,只冷冷的问了一句:“四虎子,白天是你把院门给锁上的?”
四虎子身子一顿,垂下了头。
院门是他锁上的,钥匙只有他有。
大铁锁在不用时,为了不被贼偷儿顺手摸走,也只有他知道藏在何处。
给老夫人送葬的时候,少爷也没对他吩咐什么。
今天他突然的锁上院门,原因是,原因是……
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是怕没人看着的素云会偷偷跑掉,可他的这点子算计,虽然不是为了自己,难道就不算作有了害人之心?
眼下被要迫害的女子当面问出来,自然是无言以对。
说什么?他四虎子还能说什么?
都是可怜人,可怜的穷汉在可怜的弱女子掉进火坑时,不伸出援手,或许情有可原。
可不但不拉一把,反倒把人家自救的生路都给绝了,那简直就不是个东西……
四虎子感觉脚下很虚,脸上热的难受,精神恍惚。
晃晃悠悠的,他倒退回了自己的床边,一屁股瘫坐在了上面。
床单格挡了两个人的视线。
素云本做好了闹将起来,拼着命咬他几口,往他脸上拿指甲狠抓几下的打算。
但四虎子面对质问,即已经退缩,她也就松了那股子跟对方玩命的劲儿。
还是逃跑重要。
吱嘎一声。
万籁寂静的深夜里,正屋房门的开启声响,在小院中分外明显。
“嗯?”
东厢房内,秦卫宁支棱起耳朵,但躺在床上没动。
屋里的那两人,是要出来上厕所吗?
……可院子里并没有厕所呀。
望着房内一角,那个被四虎子洗过很多次,才拿来给自己起夜用的木桶,秦卫宁面露思索状。
思索也思索不出什么来,他干脆就坐起了身,透过打开的窗户往外面看。
院子里的天空,月朗星稀。
一个白色的人影,迈着奇怪的步伐,在月光下小跑着奔向院门。
“是那个小脚丫鬟?”
秦卫宁皱起眉头,很奇怪素云这么晚要干什么去?
他摸着自己的芝宝打火机,下床又随手拿起墙上挂着的鸡毛掸子,推开房门就走了出去。
“干什么去!?”
男人低喝的声音,与房门撞在墙上的响动,一起在院中回荡开来。
悬着心的四虎子打了一个激灵,痛苦的闭上眼睛,素云,还是逃不掉呀……
咣当!咣当!
院门那里,木头不断相撞的声音,与女子焦急的低声嘶喊,如同滚沸的油锅里被泼了一勺冷水一样,在静谧的夜幕中突兀炸响。
素云乱了手脚,怎么也打不开那两道可恶的门栓。
越急就越乱,越乱就越打不开,到最后,她的动作不像是在拉门栓,而是要以不能缚鸡的力气把院门给整个的拽起来。
秦卫宁已走到她身后,咔嚓一声打着了火机,同时伸出鸡毛掸子一指前方,“问你呢?你干什么去?是不是要去跟官府举报我是个走私犯!?”
他不知这个笨拙的女人为什么要跑?
但考虑到四虎子是个大嘴巴,还有这个时代的官府,应该也有举报走私,就给举报人奖励的政策。
为人警惕,又对素云还不了解的秦卫宁,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自己带来的那些产品上面。
自己不在时,对方可能偷偷看过那些产品,晚上闲着没事儿,再跟什么都敢说的四虎子打听打听……
那些产品包装上印的都是西洋文字,自己也没有证明它们来源和纳税的文书,如果被官府查到,绝对要被通通没收走。
事情属实的话,素云的行为完全可以上升到反革命的层次,秦卫宁恨不得抽她两下。
“呀!”
素云不顾手疼,用力的,最后一次拍打一下拦阻她的门板,扭身,却跪了下来。
打火机的微弱光亮下,两人四目相对。
抬头仰视的素云,睁大的两眼里流出了泪,接着哇的一声就哭诉起来,“少爷……看在……看在奴婢伺候了你一场的份上,你就给我一条生路吧……”
你什么时候伺候过我?什么生路?
秦卫宁莫名其妙,鸡毛掸子又指了指,“这么晚了,你到底要干什么去?好好说。”
素云捂嘴哭道:“我……我不能被卖进妓院,我得跑!”
原来是这么回事……
想到老夫人死去时的安排,秦卫宁心中了然,脸上板着的冷峻表情,也随即换成了和善。
这怪自己,没提前给对方说明白自己以后的打算。
素云还认为自己是她原来的少爷秧子呢……
如果因为这事儿,使仅有的两个帮手跑掉一个,那可就太乌龙了。
再说,素云要是跑掉,难道一个女人在外面能活下去?
秦卫宁把鸡毛掸子夹在腋下,举着打火机上前去搀对方,嘴中宽慰道:
“有什么事情你可以给我说呀,你不声不响的大半夜跑出去,又是一个女人,不怕死在外面?外面可真有坏人,要是让他们给抓住,也是有很大可能被卖进妓院换钱的。”
在秦卫宁的想象当中,素云假若被坏人抓住,也不仅仅是被卖进妓院换钱那么简单。
肯定要先那什么,再那什么,最后再那什么,最最后,等彻底玩腻了,才会用来换钱。
“我知道……我也想过求你……可你不也是没有钱了吗?”
素云身子软烂如泥,一时间还不好扶起来。
……
二人的对话传到屋子里,坐在床上的四虎子,把头埋进双臂中,两手狠抓自己的头发。
他不忍心把素云卖进妓院,可少爷若没有素云卖钱,也没法子活下去,他睡大街没事儿,少爷哪受的了?
若不是少爷带回了西洋货,说那能卖钱,刚才他也是会昧着良心拦下素云的。
现在,素云在院子里被少爷给拦住,他没脸去和少爷一起拦素云,也不敢去求少爷放过素云。
谁知道少爷的西洋货有没有人买?又值不值钱?
倘若没人买,素云……还是值钱的。
素云到底是姜家签卖身契买来的奴婢,为姜家奉献出她的一切……也是应该,且合情合理的。
老夫人的这个宅院,不就是通过变卖丫鬟小厮,给卖出来的吗?
“唉……”
四虎子长长的叹出一口气,也跟着把心中纠结、愧疚的情绪尽数抛诸脑后。
就让少爷自己做决定吧,他四虎子已经在素云那里不是人了,不能再拖累了姜家的未来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