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屋里。

秦卫宁坐在桌边，手里举着老夫人留下的一面木柄铜盘的小镜子，从中观察着身后素云给自己梳头的动作。

素云拿着梳齿排的极密的梳子，一下下在他头皮上刮过。

碰到打结的地方，她也不使劲儿梳。

而是把梳子在桌上的一个瓷碗里沾了清水，等头发浸湿之后，才再梳理开。

素云还有一点兰花香油，本是想用那个给秦卫宁润头的。

但秦卫宁见那玩意儿油腻腻的，糊在头上必然不好受，就拒绝了，只让她用清水弄。

看镜子中的素云，在自己头上梳几下之后，便停下动作，用两根拇指上的长指甲，在梳子上挤着什么。

秦卫宁就问道：“你挤什么呢？”

镜子中的素云抖抖手，继续给他梳头，答道：“虱子呀！”

“我头上有虱子吗？我才在这里睡了一晚上啊……”

秦卫宁大为惊讶。

他倒没有什么洁癖，可顶着一脑袋小动物也接受不了。

“唉。”

素云叹了一声，说道：“这东西到处都有，老夫人的棉被又很久没晒，许是将那里当窝儿了，我现在头上也有点痒。”

“你平常都不打扫吗？这怎么能行呢？”秦卫宁埋怨道。

“老夫人那个样子，根本离不开人照顾。再说四虎子成天跟穷汉们在一起打短工，即便把家里的弄干净了，他还是会从外面再传回来的。”

素云的解释，使秦卫宁觉得她确实情有可原，但还是吩咐道：

“一会儿弄完头发，你就把被子都抱出去晒……不行让四虎子买点儿药杀一杀……好家伙，虱子都有了，那跳骚、蜱虫、蛔虫、铁线虫还会远吗？”

素云手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她想跟少爷说，外面的当铺若是听到老夫人故去的消息，那可是马上就会来收房的。

房子被收走后，三人在哪里安身才是眼下的头等大事，怎么还能有心情顾及小小的虫儿？

但她张了张嘴，终是没把这话说出来，只接着的给秦卫宁梳头。

她梳的不是分头，方向也不是冲下，而是往上。

古代人没有剃发的传统，但也不允许披头散发。

因此，秦卫宁之前的分头发型，不仅在此时代属于不雅，若是他那样子出席什么重要场合，还会被视为无礼。

秦卫宁现在的头发，在后世男人发型中算是长的，于此时代还是太短。

手巧如素云，也没办法使他像读书人、秀才、官员一样在头顶上结成发髻。

除非素云的力气大到，能把秦卫宁太阳穴上的皮肤都给拉到头顶上去……

但这并非全无办法。

男人也有用网巾缠绕头发，使之不致垂落的。

素云便从自己的网巾里，找出一条深色的，在秦卫宁头上缠起来。

把头发全部固定住，又在头心位置打了个小小的蝴蝶结，便算是给秦卫宁收拾好了。

秦卫宁望着镜中的自己，怔了一下。

这哪是前不遮眉，后不盖领？

简直就跟没有头发，而只带了一顶紧贴头皮的小黑帽一样。

“这个可以，我的视线更开阔了。”

蓝星的声音突然从耳道里传来。

秦卫宁知它说的视线，是指植入自己发际线的摄像头，没好气的答了一句，“哪儿都有你！”

“啊？”

素云吓了一跳，不知道少爷为什么要指责她？

“没事儿。”

秦卫宁放下镜子，起身想出去看看四虎子怎么还不回来？

走了都快一个小时了。

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他还没走出屋，院子里的院门就被人给推开了。

四虎子的大嗓门，紧跟着在外面传来，“少爷？少爷？卖婆们都给你找来了！”

可算来了……

秦卫宁下意识的整理了一下衣衫，又一指身旁的素云，说：“倒茶。”

然后便迈步去了院中。

跟四虎子而来的卖婆一共有三个。

四虎子已将她们让到凉棚下的石凳上坐下。

屋门打开，秦卫宁出来，刚坐下的卖婆们连忙又起身给他行礼问安。

“姜少爷好……”

秦卫宁笑着点头，“好好好……”

他先认真的打量了一下，这三个卖婆年纪都不小，虽不至于老到七八十，但也都是五十上下的老妇了。

插花的脑袋上，白发不少。

一张张老脸，抹着很厚的脂粉，但也掩盖不了皮肤的粗糙暗淡，和那一道道细细的皱纹……

哟，其中一个妇人，鼻子上还有一小片醒目的雀斑呢？

秦卫宁照着电视剧里的模样，微微躬身，算是还礼，问道：“不知小生该如何称呼各位？”

三卖婆当中，一个白白胖胖的妇人，提着竹篮子，最先上前曲身，笑道：“我姓胡，公子称我胡卖婆便好，”

高高瘦瘦的妇人，“我姓陆……”

皮肤也白，身材胖，但个子却不高，唯一鼻子上有雀斑的妇人，亦跟着上前，又行一礼道：“我姓杨……”

“哦，胡、陆、杨……虎鹿羊……”

秦卫宁默念出声，忽然眼珠一转，微笑着打趣道：“三位莫不是在车迟国当过国师吧？怎么也做起了出入人家，买卖物品的营生？”

秦卫宁从人家三个老年妇女的姓氏巧合上，联想到了《西游记》里的虎力大仙、鹿力大仙、羊力大仙……

三妖怪一个头磕在地上，携手造福车迟国，结果却因为欺辱佛门，被同类孙猴子给全部害死的故事。

《西游记》中的各种故事原型，打金元时期就有了。

等到大明万历元年，辞官回乡的吴承恩，在民间传说和话本、戏曲的基础上，完成了《西游记》的最后创作。

现在是崇祯十三年，距离《西游记》终极版的问世，往少了算也有六十个年头。

按说即便由于传媒工具的落后，不能做到家喻户晓，那也应当广为流传。

整天走家串户，跟人说长道短的卖婆们，不应该不知道。

但不为什么，她们却谁都没醒悟出秦卫宁的玩笑。

胡、陆、杨三卖婆，俱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表情，齐齐道一声：“诶？”

秦卫宁，“呃……”

他身后的四虎子，连忙对卖婆们挤眉弄眼，先伸手偷偷指了一下秦卫宁的后背，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胡、陆、杨三卖婆，又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一起点头，“哦……”

秦卫宁满脸疑惑，转身去看。

四虎子触电一样，赶紧把指着脑袋的手收了回去。

但秦卫宁的目光，还是捕捉到了这短短的一幕，并由此推断出他刚才做的是什么动作。

秦卫宁又瞅了瞅正对着自己露出莫名笑容的卖婆们，回过头去问四虎子，“你也给她们说我得失魂症了？让不干净的东西给找上了？”

四虎子不好意思的摸着头讪笑起来，却并不作答。

秦卫宁的脸顿时一黑，气得说不出话来。

院子里的气氛，便因此有些尴尬……

恰好素云在这个时候，从厨房内端了茶壶茶碗过来，打破了这短短的不快。

灶台里没有生火，茶水自然是凉的，还是早上剩下的。

但随着日头上升，周围的空气也在逐渐变热，喝这个正好解渴。

因着以前卖刺绣的缘故，素云认识眼前的这三个卖婆，便跟她们一一笑着打了招呼。

等她在石桌上倒好了四杯茶水，正要退回到屋里去收拾被褥。

秦卫宁出声叫住了她，让她带着四虎子，去把东厢房内桌子上的那些产品都搬到这里来。

素云白了四虎子一眼，自顾自的先过去了。

四虎子刚被少爷责问，看表情知道自己惹到了少爷，这会儿也想要避一避，就马上追了过去。

两人走后。

秦卫宁收拾心情，又换上一副热情的笑脸，邀请三个卖婆围着石桌重新坐下。

卖婆们见多识广，永远都秉承着求财不置气的态度，自不将秦卫宁先前的甩脸子行为放在心上。

见他现在已然恢复如前，就更不顾及什么了。

顿时，卖婆们那一张张伶牙俐齿发作起来，直把秦卫宁一下子就恭维到了高处……

其实她们说的话，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么一个意思。

无非姜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别看这几年不济，只能卖刺绣度日。

可一但遇到机会，便好似那将要化龙的，赶上了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这不，少爷出了海，带回了好洋货，岂不是要转眼富家翁，陡然而富，再创下一副响当当，沉甸甸的家业吗？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鲤鱼跃龙门……

不不不，是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哈哈哈，老提那个字眼儿着实有点过了。

可只要洋货够好，够多，那置办下千顷良田，广厦万间，回老家当个小姜半城，也是不在话下呢……

对对对，四虎子给我们夸了一路的西洋牙膏在哪里？

他老张着大嘴冲我们哈气儿，我闻着吧，那应该是柚子的味道。

唇齿留香，唇齿留香，还这么持久，那西洋牙膏想来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