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箫音刚起,便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每一转折都像是倾诉衷肠,一曲将尽,最后的余音依然袅袅,凄婉缠绵,似是尚有千百句话还未说完。
这一曲,在那个时空感动了无数内心藏着故事的人,杨愈闭眼吹着此曲,也是沉浸其中,只陷入了自己怅惘的情绪里,身旁一切都不在五感之内。
这时一曲吹完,缓缓睁开眼来,只见身旁的曹义全已是泪流满面,想必对方正在思念亡妻,便微微侧身,让出一点空间让曹义全尽情宣泄。
过了一会,曹义全嗯嗯几声清清嗓子,轻声问道:“杨兄弟,你这曲子,实在是……不知叫什么曲名?”
“这曲,便叫‘芦苇荡’,诉说的是爱而不得的情感。”
“芦苇荡,芦苇荡,芦苇荡……爱而不得……”曹义全喃喃念着,突然双手掩面,头颅抵在石柱上,双肩颤抖不休。
杨愈听见动静,转过身来,听得曹义全埋首发出“呜呜”哭声,这哭声刻意压抑在喉咙头,声音沉闷悲戚,让杨愈心中恻然不已,他正想过去轻抚对方安慰几句,却听楼下传来争吵之声。
“我的儿啊,我的儿啊……”是那水家老妇人的声音,正不停的大声哭喊着“我的儿啊……”
“阿娘,不是大哥,吹曲的那人不是大哥……”是那被唤水巡检的男人。
“老夫人,塔上的不是你家里人,切莫上去,诶唷,你这妇人,怎么不可理喻?跟你说了,不是你要找的人。”
“阿娘,塔上不是大哥……你别哭,别哭,阿娘……呜呜……”是那穿着白色襦裙的女子声音,说到后面,已是呜呜哭泣。
“喂,住手,松手,你们是何人?怎的阻人上塔?这塔莫不是你家的?”那水巡检怒吼出来,可能是曹义全的随从正在拉扯试图上塔的老妇人。
曹义全听见了,哭声立止,用衣袖狠狠擦干脸上泪痕,急忙走下塔去。杨愈也紧随其后。
两人到了塔底一层,只见那水巡检抱着的老妇人泪流不止,口中不住叫着“我的儿啊”,因情绪激动,全身颤颤巍巍,依然要挣脱开他儿子的臂弯,往上塔的阶梯走去。阶梯上站着曹义全的随从,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白裙姑娘,还有荷香扶着那头包紫色巾帼的女人,都站在那水巡检身后,几人脸上也都是泪痕。
曹义全见此情景,立即遣开几个随从,上前到那老妇人身旁躬身一礼,道:“老夫人,对不住,对不住,是小子下人无礼了,老夫人要上塔,便请自便。”说完,领着随从几人朝塔外走去。
杨愈见状,也不知他们家出了什么情况,但他一个外人留在此处,显然极不合适,便跟在曹义全他们身后而去。
塔上现在已是空无一人,那老妇人却依然还在挣扎着要上塔,口中只是叫着“我的儿啊”。
杨愈正要走出塔门,身后那水巡检突然道:“且慢,请两位留步。”
杨愈和曹义全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那水巡检待要说些什么。
那水巡检将老妇人交给那头包巾帼的女子,走到杨愈和曹义全身前,躬身施礼:“不知方才是哪位仁兄吹奏箫曲?”
杨愈上前一步道:“是小可在下,不知兄台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只是……只是……唉……只是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兄台成全。”
杨愈疑惑的看了对方一眼,笑道:“在下姓杨,名愈,兄台唤我杨愈即可,不知要我做什么?”
“我姓水,名致远,字通和,多谢杨兄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杨愈转头看了曹义全一眼,曹义全上前一步说道:“杨兄弟,可要大哥相陪?”
杨愈只是怕曹义全尴尬,才转头看他一眼,却没想曹义全会错了意,不过对曹义全的好意却也感激,笑道:“无妨,曹大哥便请先去,一会小弟再来找你。”
曹义全对那水致远上下打量几眼,才点了点头,转身带人去了。
水致远对着杨愈又再深深鞠了一躬,杨愈赶紧上前止住,笑望对方说道:“通和兄,无需和我客气,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说来。”
水致远皱眉沉思片刻,说道:“杨兄弟,可否请你再吹一曲?”
“这太容易了,通和兄不必为难。”杨愈虽然不明白对方为何提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请求,但这请求实在太容易满足,无需犹豫便可答应。
刚才曹杨两人急匆匆下塔,那根竹箫还在杨愈手上拿着,杨愈答应之后,马上便要凑到嘴上吹奏,水致远摇首制止,道:“杨兄弟,此处人多,劳烦尊驾,可否请你跟我来?”
杨愈一头雾水,但既然答应了人家,便点了点头,随在水致远身后,往寺庙外边绿洲边缘走去。
水致远走到绿洲草地与沙丘交界处,才转身说道:“杨兄弟,我知你心有疑惑,唉……六年前的今天,我大哥被奸人谋害,得知死讯后,我母亲痛哭了一日一夜,之后便是现今这般神志不清,认不得人。六年来,她老人家从未像今天这样情绪激动。方才,我母亲在房中听见兄弟吹奏箫音,便哭喊着四处寻找,她要找的乃是我去世的大哥,唉。”
“原来如此,通和兄是要我继续吹奏,看看是否能够唤醒老夫人神志?”
水致远见不消多说,杨愈便明白了他的用意,又是高兴又是感激:“正是,正是!多谢杨兄弟帮忙,兄弟我感激不尽!”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那便请老夫人过来吧。”
“嗯,我是这样想的,如果杨兄弟在此处吹奏,我母亲还能寻来此处,那便可以确认这箫音确能唤醒我母亲神志了。”
杨愈点点头,便拿起竹箫吹奏起来,依然吹的是那首《芦苇荡》。
果然,一曲吹到半途,那老妇人又步履蹒跚的朝着这边走来,越走越快,口中还在哭喊着:“我的儿啊……”那水家几人或是流着泪扶着老妇人,或是哭泣着跟在身后,都往这边而来。
杨愈一曲吹完,见那老妇人还未到得跟前,便又继续再吹一遍。
过了一会,那老妇人走到跟前站定了身形,她上下瞧了杨愈几眼,跨前一步,两手颤抖着搭到杨愈两只臂膀上。水家两个女人正要阻拦,被水致远摇手制止。杨愈也不停下,继续吹着。
那老妇人听着箫音,脸上渐渐浮出笑容,空洞的眼神慢慢有了清明。她便那样笑中带泪的抚摸着杨愈的双臂,又缓缓抚摸上头脸,捧着杨愈的脸颊,手指细细摩挲着眉眼,突然一把将杨愈搂入怀中,凄声哭喊道:“我的儿啊,我的儿,你让为娘好找啊!我的儿,你去了哪里?怎的现在才回来?”那水家一众人看见这一幕,除了水致远,个个都惊得呆住了。
杨愈被这老妇人紧紧搂着,便无法继续吹奏,他听着那一句句母亲寻儿的哭声,眼中差点落下泪来,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犹豫了片刻,他双手缓缓上抬,在老妇人身后环起,将她轻轻抱住,缓缓拍着对方哭得颤栗不止的肩背。
杨愈这一抱,让他不由也轻颤了一下,想起了在另外一个时空的亲生母亲,他的母亲在他年幼的时候也常常这样搂抱着他,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母之间的情感变得畸形,他便极少再感受到母亲的亲热了。
说起来,他是一个很缺乏亲情之爱的人。因此,老妇人这个母亲对儿子的搂抱,让他既感温暖又感不适。
老妇人听不到杨愈的回答,便脱开怀抱,抓着杨愈双手道:“弘儿,你怎的了?怎的不说话?可是饿了?可是身上哪里不舒服?你跟娘说,娘为你想办法。”
杨愈看对方一双眼中满是关怀疼惜,心中既贪恋又排斥,笑着摇了摇头,眼神往那水致远看去,以示相询。
水致远见状,便走上前来,扶住老妇人一只手臂,正要开口说话,老妇人转头见了,便笑着说道:“远儿,弘儿回来了,你大哥他回来了,来来,快过来见过你大哥。”
水致远一愣,看向杨愈,见杨愈也是愣愣看着自己。水致远现今已有二十七岁年纪,如果杨愈比他大,他倒也不介意叫他一声大哥,只是杨愈明显比他小了太多,这一句大哥便叫不出口,因而,两人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老妇人见两人都不开口,便有些生气的拍了一下水致远,她转身之间,见到身后立着的那头包巾帼的女子,又笑了起来,将那女子拉到杨愈身前道:“佩儿,弘儿他回来了,你这媳妇,怎的不来与你夫君相见?还有你,清儿,你大哥回来了,快过来,从前你最爱腻在你大哥身旁,怎的认不得你大哥了?呵呵。”说着,又将那白裙女子拉了过来。
那头包巾帼的女子满脸通红,眼神游移,不敢与杨愈对视,又看向水致远,似在求救。那白裙女子也是脸上窘迫,看了几眼杨愈,低下头去,揉捏着自己手指。水致远看着老妇人,眼中满是焦急,既想上前阻止,又欣喜于母亲的变化,正是左右为难。
杨愈见状,更是尴尬,再这样下去,事情就要往复杂的局面发展了。他急中生智,上前拉住老妇人的手,说道:“阿娘,我饿了,我们先回去吧?”
果然,那老妇人一听,便笑着握住他的手,迈步就走,口中说道:“好好好,我们先吃饭,先吃饭,呵呵,弘儿,你想吃什么,娘给你做。”
“阿娘做什么,我都爱吃,来,我扶着你。”
老妇人更是欢喜,左手让杨愈扶着往前走,右手搭在杨愈扶着手臂的手背上,两眼只是不停在杨愈脸上看着,似是总也看不够。
如此一来,几人的尴尬便都解了。杨愈扶着老妇人往寺庙方向走去,往后一瞟,见水致远落在后面一段距离,和水家几人轻声解释着,待解释清楚,水家几人才赶上前来。
几人到了寺庙侧门前,老妇人突然说道:“弘儿,这是哪里?我们不是要回家吗?”
杨愈一愣,停住了脚步,水致远赶忙在一旁插口道:“阿娘,我们是来礼佛的,今天便在寺里吃饭,吃完饭,我们就回家。”
“礼佛?礼佛……礼佛……为何要来礼佛?”老妇人口中喃喃说着,用手握拳敲了敲胸口,眼神迷茫的看向水致远,说道:“远儿,我们不是来诵经的吗?”
老妇人竟然想得起来是来诵经的,看来,她平日里虽然痴痴呆呆,但也不是听不见旁人的话语,而且旁人的话语还是会在她的脑中形成潜意识。杨愈想着,便凑到水致远耳边轻声道:“通和兄,看来,老夫人平日里能记得旁人话语,并不是老年痴呆。”
水致远虽不知什么是老年痴呆,但从字面意思也能猜个大概,也欣喜的点点头,正要说话,却听得那老妇人喃喃说道:“诵经,诵经,为弘儿诵经……啊——”
突然,老妇人啊的大叫一声,口中喷出一口鲜血,两眼一闭,晕了过去,杨愈赶忙将她搂住。
水致远大叫:“阿娘,你怎么了?”他抢上一步,将那老妇人拦腰抱起,急匆匆的往寺里走去。水家几人也都一脸焦急的追上前去。
杨愈见这突发情况,心中也不免担忧,正在犹豫要不要跟去看看,想起老妇人搂着自己时那种急切和亲热,便鬼使神差的跟着往他们住处而去。
几人急匆匆到了他们的卧房,水致远将老妇人轻轻放在床上。常照和几个和尚见了,也都进得房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忙。水致远寻思了一会,婉言谢绝了,只是言语客气的请杨愈留了下来。
水家几人又是阿娘阿娘的不停呼唤,又是揉捏着老妇人胸口,又是手忙脚乱的掐着人中,可总是未见老妇人醒来。
杨愈急忙走到床前,手背伸到老妇人鼻端,竟然感觉不到呼吸,他这才焦急起来。这可不是普通的昏厥,这时候掐人中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他大喝一声道:“都停下,快走开。”
说着,他将几人拉开,将老妇人用力扳成侧卧姿势,掰开她的嘴巴,果然见到口中满是血液,他伸进两指,将那血液抠挖出来,又怕耽误了时间,立即将嘴凑了上去,双唇裹住对方嘴巴,用力一吸,将她口中残血吸了出来。
待将老妇人嘴中清理干净,又急忙将她放倒平躺,左手捏着下颌,将她头脸仰起,右手捏住对方鼻子,深深吸了口气,双唇完全裹住她的嘴巴,将空气用力吹入进去。
然后,左手手掌根重叠放在右手背上,找到胸骨剑突位置,用力往下按压,按了十几次之后,又裹住对方嘴巴,将空气吹进去,如此往复,便是标准的心肺复苏术。
杨愈这般的急救法,水家几人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但他们方才怎么也救不回母亲,又见他一整套动作专业细致,便都任由他施为。
整个过程,水家三个女人只是不停抹着眼泪,嘤嘤哭泣,那水致远焦急的搓着手,双目血红的喘着大气。门边的常照不断念着阿弥陀佛,几个和尚也被常照吩咐去了厨房煎煮人参汤。
过了一会,老妇人咳了两下,杨愈见她双眼缓缓睁开,口中嗯嗯呼了几声,终于恢复了呼吸,便将她胸前凌乱的衣裳抚平,又揉了揉她的胸口,这才大松了口气,转过身来道:“应该,没有大碍了。只是不能再让老妇人激动了,要好生静养才是。”
水致远听了,咚的一声跪了下去,重重往地上磕着头,叫道:“杨兄弟救我母亲一命,大恩大德,永世不忘。”水家另外三个女人也都要跪下磕头,杨愈见状,赶忙将水致远和三个女人扶起,摇头笑道:“生而为人,岂能见死不救?通和兄真是言重了。”
“生而为人,岂能见死不救?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水致远喃喃念了一句,眼中泪水扑簌簌而下,叫道:“好,杨兄弟,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亲兄弟,只要你有吩咐,水某无一不从!”
杨愈笑了笑,正要再说话,一端雪白方帕递到了眼前,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带着哭腔说道:“杨……杨兄弟,你擦一擦嘴。”
杨愈听了,下意识的用手指往嘴巴抹去,放下手来,见掌中都是血渍,这才想起来方才为老妇人吸血,弄了一嘴的血渍。他抬起头来,见递来方帕的是那白裙女子,女子脸上泪光闪闪,双眸也似是泡在水中,又见那方帕雪白无暇,一角绣着一朵粉色荷花,他不忍这么精致的方帕沾染了血污,便笑着摇了摇头:“呵呵,这么好看的帕子,怎能用来擦血?”说完,抬起衣袖就要擦到嘴上。衣袖却被那女子一手扯住,女子另一手握着方帕向着杨愈嘴上擦去。
杨愈闪避不及,已被那方帕擦上,他见这方帕终究要被污损,便往后仰了仰头,伸手取过方帕,笑道:“多谢姑娘,我自己来。”
他手掌伸得急切,方帕又小,这一伸手,便触着了那女子的手指,只觉滑腻非常。杨愈见她立即缩回手去退后了一步,眼中微有羞意,想想这个时代的男女风气远不是千年之后的那般开放,为免女子尴尬,便对水致远道:“通和兄,你们在这里守着老夫人,我先去洗把脸,如有什么需要,尽管来叫我。”说完,急忙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