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午用饭时间,杨愈进得寺庙后堂,见常照陪着水家几人正在饭堂说话,他便不去打扰,和正在佛堂摆放供品的明色交代了一声,便去寻曹义全。
杨愈来到曹义全房间,却没见一个人影,往别的房间找了一圈,既没见到曹义全,也没见到他的随从,便自己一人从西北角石塔旁的侧门出去,想要前往大湖边捞鱼的所在。
刚走出侧门,隐约听到一阵箫声从塔上传来,这个地方竟有人会吹箫?笛箫都是杨愈擅长的,也是他从前孤单寂寞时用以排解苦闷的伙伴,他心中惊喜便驻足聆听。
只听这一曲箫音曲调婉转,渐吹渐悲,似有万千愁苦,这愁苦像把箫管也堵住了,越吹越低,低到渐不可闻。
杨愈为这箫音所感,便往石塔走去,见塔底一层站着曹义全的随从,其中一个正是上午才到寺里的那个中年书生。他跟众人点头打过招呼,抬首示意,眼神探询,那和他早已相熟的赵二便侧身让开阶梯道路。
杨愈登阶到了石塔最高一层,果然见到曹义全独自一人站在栏杆处,朝着西边远眺,两手握着一根竹箫正要凑到嘴边,却又叹了口气,垂下手来。
“曹大哥,原来你在这里。”杨愈见他萧索的背影,也不知他为何伤感,便低声打个招呼。
曹义全转头见是杨愈,作出一个笑脸,只是这笑脸殊无笑意,他也自觉笑容僵硬,便将箫管插入腰带,双手用力搓了搓脸,才转身道:“杨兄弟,你来了。”
杨愈点点头,踱步到他身边,和他并肩而立,一同望向西边,远处尽是绵延到天际的茫茫沙丘,烟尘滚滚直往西边而去。
过了一会,杨愈问道:“曹大哥,可是有何伤心之事?”
曹义全沉默了一会,答非所问的道:“杨兄弟,这沙漠往西千里之外便是肃州,是你的家乡……可要知道,数百年前,这沙漠许多地方还是良田,这沙漠之中曾经有几座大城……都曾是我汉家之地啊……可惜,数百年来争战不休,将这些人烟繁盛的良田城池,变成了千里荒漠。倘若良田阡陌还在,我等从沙洲来往中原,又何需如此艰难?唉……”
杨愈明白,汉朝将河西匈奴驱逐之后,曾经在眼前的沙漠之地垦荒遗民,只是朝代更替,战乱不止,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在这些地方交替拉锯,数易其手之下,良田逐渐沙漠化了。
曹义全停顿了片刻,又道:“如今,甘州、肃州已落入回鹘人之手,回鹘和吐蕃又在河西之地争夺中土和西域往来路途,在祁连山下打了几十年,中土往西域的商路便就此断绝。瓜沙忠义军和中土纽带也被切断,我忠义军成了孤悬塞外的游魂。”
杨愈猜测,忠义军到中原的路途肯定不止一条,但这个时空和他来的那个时空已有不同,因此并不知道详情。可他自称是肃州汉人遗民,要是自己直接了当的询问,立马就要穿帮,便试探着说道:“曹大哥,沟通中土西域之路毕竟还是有的,不然,你我又如何能在此相会呢?”
“唉,话虽如此,可西行之路也就南北两条,南路在沙漠南边的祁连山下,北路在沙漠北边的草原上。南路断绝,便只能走北路了。可杨兄弟,你应该也是走北路而来,应该知道,这草原上的路,可不是那么好走的。草原上的部落,平时是牧民,看到来往商队人少,立刻变成拦路的盗匪,我们此行是上百人的骑兵,才敢在草原上走一遭。”
“怪不得王瑰要和你联手开拓西域茶路。”
“哼,王瑰那厮,狼子野心。”
“两强联手,各取所需,有何不可?”
曹义全看了杨愈一眼,沉默了许久,又道:“杨兄弟,你可知为何我等一行上百人从瓜沙去往京都,却独留我在此等候?”
不等杨愈回答,又沉沉叹了口气,道:“唉……忠义军是张家人的,张家代代皆为忠义军节度使,世袭罔替,无人可以置喙。张家乃是敦煌鼎族豪宗,张家先祖义潮公率众驱逐吐蕃,收复了瓜、沙、伊、西、甘、肃等十州之地,派使者携十州地图户籍入朝,以求取河西节度使一职,却反令得朝廷忌惮,只赐名忠义军,封义潮公为沙洲防御代管瓜州,并兼忠义军节度使,哈,沙洲防御,如此低微的官职,如何统率得了十州之地?……如今,忠义军统辖地域越来越小,数十年下来,成了四面皆敌之势,我忠义军已是危如累卵啊!”
“二十年前,肃州回鹘攻伐瓜沙,图谋驱逐我忠义军,那一战家父立下战功,将回鹘人赶回肃州,朝廷以功升家父为瓜州防御,家父坚辞不受,可朝廷敕令岂能违抗?你可知朝廷为何一定要家父去做那瓜州防御使一职?”
杨愈想了想,笑道:“一军节度使世袭罔替,便成藩镇之害,朝廷岂能不多加防备?曹家,便是朝廷塞进张家眼里的沙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曹家这个忠义军功臣,怕是要被人猜忌上了。”
“正是如此”,曹义全大手拍在栏杆上大声怒道,却又转头讶异的看了杨愈一眼,“想不到杨兄弟小小年纪,却有如此见识”,说着摇了摇头,续道:“唉,朝廷这居心,只要是有识之人都能猜到,家父也多次前往张家叩拜表忠,并将我曹义全留在沙洲张家作为质子,可惜,唉……我曹家还是处处被张家猜忌,张家对曹家,已是刀剑悬在脖颈上,不知何时就要砍下来。此次,忠义军遣使前往京都,乃是再为张家求取河西节度旌节,我是瓜州曹家长子,又是在张家的质子,便被要求作为瓜州防御使的使者,配合张家使者一同前往。可进了阳山,到了丰州,那张家大公子却令我在此等候,不许我过黄河南下。”
转了这么大弯,曹义全才解释清楚为何他要在此等候使者的原因了。
杨愈喟叹道:“原来如此。那王瑰要和曹大哥开拓西域茶路,怪不得曹大哥要不同意,顾虑的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吧?”
曹义全摇摇头:“这只是其中一项缘由,杨兄弟,你非丰州本地人氏,恐怕不知他王家乃是亲王姻亲,难保他这合作事宜,没有包藏挑拨忠义军分裂的祸心。王瑰要和我曹家联手开拓商路,虽说利益甚大,哼哼,恐怕最终反招杀身之祸啊。”
杨愈道:“王瑰要忠义军确保茶路安全,却舍沙洲张家而找瓜州曹家,莫非真有不良居心?”
“想来便是如此。不过,瓜州在沙洲以北,瓜州前往草原比沙洲更为便捷。王瑰找张家合作,那张家人便要经过瓜州,倘若王瑰没有恶意,纯是便捷安全考虑,也是找我曹家更为妥当。只是,王家乃亲王姻亲,却让我等不得不防。唉!倘若忠义军上下团结一心,又怎会有这许多顾虑?”
“曹大哥可是因为今日来的消息,心中不痛快?”
“唉……”曹义全深叹了口气,垮下肩膀,垂下头来,浑身精气似被抽去,他默然许久,才道:“今次,忠义军再求河西节度使一职,哪料又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要能求下,那还好了,张家求取河西旌节而不得,我曹家就更加危险了。”
过了片刻,杨愈听见曹义全握着石栏杆的两手用力,发出咔咔的响声,转头一看,曹义全抬头瞪着远处沙漠,双目赤红,两行泪缓缓淌下,咬牙切齿的道:“我忠义军,为了河西汉家儿郎不作胡族奴隶,赴火蹈刃,死不旋踵,经历大小百十余战,倒下的兄弟不知凡几。忠义军未向朝廷要过一分钱粮,却为我大梁朝卫戍着西部门廊,为何几十年来,朝廷就是不信任我忠义军?为何?为何……”最后一个“为何”,他已是怒吼出声,声振屋瓦,吼声远远的传了出去。
曹义全说着,又一掌拍在石栏上,激愤之下,把那石栏拍折出一道裂口,断口粗粝,刮破手掌,伤口鲜血渗出,在石栏上现出点点刺眼的殷红,他全不顾手中疼痛,低喃道:“我等河西汉儿,只是孤魂野鬼,不够格醅飨庙堂吗?”这句话语音悲戚之极,杨愈听得心中也为之难受。
“还有那张家,那张家……哼哼……义潮公创下的基业,快要被一群不肖子孙败光了,唉……”
杨愈看了一眼满面戚容的曹义全,知他心中愤愤难平,已有些口无遮拦了,又听曹义全恨恨说道:“义潮公一去,张家几代儿孙便开始争权夺利,自相残杀,几十年来,忠义军节度使之位,没有一次不是在枪林血海中定夺下来,我军中好汉,一半死于外敌,一半死于内乱。不止如此,每一次张家人抢下忠义军旌节,便要对甘肃回鹘用兵,以此清除异己,巩固权威。再如此下去,不消胡人来杀,只为争夺那旌旗节杖,忠义军几千儿郎,就要成张家的坟头祭品了。”
杨愈将曹义全的话在脑中细细捋了捋,叹了口气,道:“张家如此不义,为何无人取而代之?”刚要说你曹家为何不取而代之,却转口续道:“曹大哥,曹家受那张家忌惮,莫不是你曹家从不在张家人中选边站队,使得每一次新主上位,反倒对你曹家耿耿于怀?”
曹义全赞赏的看了杨愈一眼,拍拍杨愈肩膀,笑道:“杨兄弟果真是有大智慧之人呐,兄弟我几句话,便让你抓到了症结所在。”
又嗤笑几声道:“我曹家,不参与张家夺位之争,并不为明哲保身。河西之地数十年来战乱不止,汉人丁口已十不存三,我曹家慎用刀兵,只为在河西保下汉人香火,使汉家血脉不至湮没于滚滚黄沙之中罢了。可那张家,只把兵卒当做争权夺利的棋子,以致汉人丁口逐渐凋零。”
杨愈听他口气,对那张家显然是怨恨多于敬服,也是,张家如此行事,如何能够服众?忠义军中还没人将张家赶下台,可见张家人玩弄权术的手段也是了得。
杨愈心想,如果自己是曹义全,面对如此困境,该怎么处置?他右手手指敲着石栏,眼望西边,似在自言自语:“鱼困浅水,该当如何?”说罢,转身直视曹义全双眼:“曹大哥,与其忧心如焚,何不学那鱼跃龙门?大鱼困于大河旁一条支流,这支流已渐干涸,何不从浅滩中跳起,或许还能跳入大河,求得生机。”
曹义全听那鱼跃龙门四字,吓了一跳,待听完杨愈的话,才猜测对方的意思或许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他想了想,说道:“天下之大,我曹义全何处去不得?即便去那茫茫草原,我也能自由快活。可惜,军中百姓儿郎,又能前往何处?”
杨愈笑着摇了摇头,道:“曹大哥误会我的意思了。你可见过牧民如何驱羊?若是头羊疯疯癫癫,将羊群领入死地,牧民该当如何?”
曹义全浑身一震,满脸震惊的看着杨愈。曹义全绝想不到,眼前这个才十八年岁,白白净净,眼神温和,笑容和煦的少年,竟说出这等话来。可是,自己真的没有想过取而代之的想法吗?当然想过,只是……
曹义全苦笑着摇了摇头:“唉……如何能够?如何能够?家父为我取名义全,便是要我不忘忠义二字,曹家如何能做那不忠不义之事?”
杨愈听他这话,便明白曹义全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只是一些人将忠义看得极高,一些人却又将忠义踩到极低,这种两极分化,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如此,曹义全便是那前者吧。而杨愈是千年后世之人,对这些世袭罔替的人,他永远不会对其有任何忠义之心,但曹义全是现在这时代的人,所思所想与杨愈大有不同。不过,他并不相信曹义全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只是尚未想通如何打破心中那个桎梏罢了。
而打破心中桎梏的这个过程,需要曹义全自己去做,外人说多了,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对方心中的小人。
想到此处,杨愈说道:“哈哈,形势逼人之时,以曹大哥的智慧,自然会有决断,何需小弟为曹大哥担心?”
为转话题,杨愈指着曹义全腰间的那根竹箫道:“想不到曹大哥也爱吹奏箫管,方才曹大哥吹奏的曲子真是好听,不知是何曲名?”
曹义全摘下竹箫,手指隔着袖布细细抚摩,眼中温柔无限,说道:“这曲,名叫‘思郞归’,乃是我亡妻生前最爱的曲子。”
“大嫂已不在了?”
“去世三年了,如今便葬在那大泽之旁,坟前有数十里水泊,水泊中芦苇丛生,是我亡妻亲自挑选的墓地,取的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之意。我那亡妻啊,呵呵,是要我别忘了她”,曹义全说着,脸上不觉露出缱绻笑意,“我为了亡妻才学的这竹箫,我在敦煌之时,常去坟前为我亡妻吹奏这曲‘思郞归’,思郞归,思郞归,郎还在,思郞归的人却已不在了……”说着,已是哽咽说不出话来。
杨愈看他伤心模样,心中也是难过,对这真性情的汉子更添了好感,待曹义全稍微平复了情绪,才道:“曹大哥情深意重,小弟愿为大哥吹奏一曲,不知可否?”
曹义全讶异说道:“杨兄弟,你竟也会吹奏竹箫?那太好了,我学得不精,每一次去坟前为亡妻吹奏,都怕反而惊扰了她,正要找人请教呢,哈哈。”说着,将吹奏的口子用袖布擦了又擦,递了过去。
杨愈接过,闭上眼睛,想象着那茫茫水泊之中,一条小船载着一个女子,缓缓穿行于芦苇荡中,待调整好情绪,便吹奏起来。
他吹的是赵季平先生为电影《大话西游》所作的插曲,名叫《芦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