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近午时分了,常照几人从佛堂回到殿中,便分派明镜、明色几人去厨房烧火做饭。
水致远到了殿中,水清兮便拉他到佛像前的蒲团上坐下,自己半蹲着仔细检查着他肩头的伤口,责怪他为何那般不小心,又要他为了家人而惜命。不远处,水少夫人扶着老夫人靠墙坐着,看向水致远的眼中流露出担忧和关心。
荷香正和明空说着话,待得明空也要去厨房帮忙时,才走到了水清兮旁边,眼角依然挂着泪珠。
明台孤身一人坐在另一边的蒲团上,闭着眼睛正在休息,离着水清兮和荷香一个供桌的距离。
杨愈看到水家几人和明台,心中叹息:有家人就是好啊,哪怕生死一线,也不会觉得孤单无依。
这般想着,他走到明台旁边的一个蒲团前坐下,看起来像是要和明台相伴的模样。
刚刚坐下,左手边传来荷香的声音:“杨大哥,你身上,怎么都是……血?”
杨愈转头,见荷香和水清兮都向自己看来,脸上满是惊讶之色,便笑道:“没事,不是我的血。”
荷香走到杨愈身前蹲下,往他身上仔细看了几眼,才道:“阿弥陀佛,还好还好,确实不是,杨大哥,你怎的弄了一身的血?”
水致远在一旁道:“杨兄弟可了不得,一人杀了多个贼人。”
水清兮道:“什么了不得,一个只知抄经的书生,笨手笨脚的也不知道躲避,再不小心呐,可就……”后面的话却没说出口。
杨愈听水清兮这样嗔怪的语气,心中略觉讶异,转头朝她看去,见她急匆匆偏头避开自己视线,白皙的脸上微有红晕,便笑道:“水大哥好福气,有这么好的家人挂念着。”
水致远大笑道:“不错,只要能护得她们周全,我就算拼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水清兮一手拍在水致远手臂上,道:“谁要你拼了性命?二哥,你莫要忘了,咱家可就你一个男人了。还有你……”说着,她转头朝杨愈瞪了一眼,“你不也有人……家里人挂念吗?怎能将自己弄成这样……浑身是血的模样?”
水致远笑道:“妹子,你不必担心杨兄弟,他比你二哥厉害着呢。”
水清兮脸上一红,嗔道:“谁担心他了?他那文弱模样,我是怕他……怕他……怕二哥你的结拜兄弟拖累了二哥,还说什么厉害着……”说着说着,语音到了后面越来越低。
水致远摇头大笑,不再应话,只是往嫂嫂和母亲那里看去。
荷香离得杨愈最近,这时又再蹲身靠前一步,低声说道:“杨大哥,其实小姐是担心你的。”
杨愈一愣,也低声道:“你怎么知道?”
“杨大哥你从地道钻进去之后,很久都没回来,小姐就说‘那杨兄弟怎的去了那么久,不会出了什么事吧?’,过了一会,又说‘唉,不知道他是不是逃出去了’,夫人说‘不会吧?杨兄弟应该不是那样的人吧?’,小姐就说‘倒希望他逃出去了,外边那么多贼人,能逃一个是一个吧’,后来,等了很久你还没回来,小姐就要举着蜡烛进地道里去看看你怎么回事,可蜡烛只有一根呀,小姐又担心夫人和老夫人,这才没进去,嗯……我觉得小姐是挺担心你的。”
“哦?还说了什么?”
“嗯,也没说什么呀,我想想……”荷香想了一会望了杨愈一眼,口中嗫嚅,“夫人说‘这杨兄弟怎的没有眉毛?’小姐说‘也不是没有,刚才点蜡烛的时候,近了看才发现,他是有眉毛的,只是还没完全长出来’,夫人说‘莫不是他要出家?’小姐说‘哪有人出家还要剃眉毛的?不会是什么病吧?那可真可惜了’,夫人说‘什么可惜?’小姐说‘唉,这人长得还挺,嗯,不难看的,要是得了这要剃眉毛的病,不是可惜了吗?再说了,他还是咱家大恩人呀’夫人说‘什么不难看,你想说的是好看吧?’小姐说‘才不是,他这人古古怪怪、傻里傻气,有什么好看的?’后来,二郎就进洞里来把我们接出来了。”
杨愈心想:果然女人爱讲八卦,三个女人就能凑起一台戏。又听得荷香像复读机一样的说话,便笑道:“荷香,你真可爱。”
“什么是可爱?”
“嗯,可爱就是……很好的意思。”
“原来是很好的意思,多谢杨大哥,嘻嘻,荷香觉得小姐也很可爱,嗯,还有夫人、老夫人、二郎,和我三哥,都很可爱……”
“哈哈,没错……荷香,你在这待着,我去换身干净衣服。”
水致远道:“杨兄弟,我跟你一起去。”说着,赶上两步,和杨愈并排走向后院。
寺庙一角,曹义全和他的几个随从聚在一起大声谈笑。风暴将近,大难临头之前,寺中所有人都在故作轻松的有说有笑,以驱散心中的紧张和恐惧,这和走夜路时通过吹口哨来壮胆,是一样的心理。
水致远和杨愈走入后院房中,便拉住杨愈,轻声道:“杨兄弟,我总觉得今日之事有太多古怪。那赵都统说什么‘窥探大宝’,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杨愈沉思半晌,觉得水致远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有些事情知道了比不知道更危险,便摇了摇头。
水致远道:“我方才想了许久,总觉得或许便是那传国玉玺惹出来的事情,唉……怎么就让你我两人给碰上了这等无妄之灾?”
杨愈听他说‘你我两人’,便明白他是对其他人都怀疑上了,只是那传国玉玺的线索现在却在自己怀中。
水致远又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如果是其他武德司的人倒也罢了,太原那边来的,这事情……可就……太原……晋王……传国玉玺”,说到此处,水致远不禁眼露惊骇之色。
杨愈看他这神色,便问道:“水大哥,武德司是什么衙门?太原武德司是晋王府的衙门吗?”
水致远看了他一眼,道:“杨兄弟你是肃州人,不怪不知道武德司。这武德司全称叫作‘武德通顺使司’分为京城的‘武德通顺节度使司’和地方的‘武德通顺制置使司’,三十几年前的三王之乱后,淮水以南多个节镇几乎成了国中之国,那几个节镇互相之间又在淮南打了几年,以致江南糜烂,民不聊生。庶民活不下去,便又起了几次民乱,各地要道不是强人占山为王,便是乱民啸聚山林。从此,南方半壁的钱粮不能输送朝廷,南北财货也无法相通。这武德司并是由此设立,为的是确保道路通达、财货顺畅。实际情况比这要复杂得多,不是三两句话可以说清的。今日形势紧急,也只能跟你说个大概,若能生还,日后再跟你细说。”(*节镇:唐朝称藩镇为节镇,本书描述的这个时空的梁朝的一些称谓和唐宋相似,史家所谓的藩镇割据,便是成了“藩”的节镇。藩,就是分封的属地或者属国。藩镇,就是自成一系,成了未受封的‘半独立王国’。)
杨愈道:“那么,武德司是朝廷的衙门,不是晋王的衙门,水大哥怎么将晋王和传国玉玺联系起来?”
水致远道:“杨兄弟,你有所不知,这武德司如果不能在节镇之中设立,那又如何能确保道路通达、财货顺畅?因此,节镇之中的武德司制置使,便由各地节度使举荐,实际上便是各节度使的心腹之人,只是名义上受京中的武德司节度使节制罢了。晋王统领河东之地,虽与南方节镇有所不同,但太原武德司主官历来便也是晋王心腹。”
杨愈心想:武德司,确保道路通达?那就是剿匪之类维护地方治安的工作了,这样的职责,怎么也叫节度使?记得好像唐朝是一道一路或者一个藩镇的主官才能叫节度使吧?比如什么魏博节度使、卢龙节度使,便喃喃出口:“武德司,剿匪而已,怎么也叫节度使?这官名这么不值钱吗?”
水致远闻言便嗤笑道:“嘿嘿,确如兄弟所说,到得如今,全国怕是有二三十个节度使了。便是观察使的官位也还不如节度使官位多,不过,武德司可不仅仅是剿匪而已……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如果是太原武德司来寻这传国玉玺,那恐怕就是晋王……果真如此,今日之事便更加凶险了,怕是这寺庙里的一只老鼠都无法存活下来,唉!”
杨愈道:“恐怕,无论是什么人来寻那传国玉玺,在那些人眼里,我们都是必须灭口的。”
水致远点点头,叹道:“唉,不错,传国玉玺四字,历来便是催命的符咒。为这四字,百十年来,不知死了多少冤魂。我死倒也无关紧要,可怜了我家几个女眷。”
“水大哥,胜败未分,输赢难料,为了你的家人,你也要拼死活下去。不过……”杨愈皱眉摇了摇头,“传国玉玺遗失的风波,历经百年还未平息吗?”
水致远道:“呵,国朝初立的那三五十年倒也还好,只是三王之乱后,天下便不太平,想要窥探大宝之人层出不穷。你想想,升斗小民对这传国玉玺四字唯恐避之不及,可那些图谋不轨之人,哪个不对这天命之物梦寐以求?可恨这传国玉玺怎的将贼人引到了这北玄寺来……我思来想去,便是昨晚来的方四海。”
杨愈知道如果那些凶徒是冲着传国玉玺来的,那么不用多久便会被所有人知道,北玄寺是常照的,曹义全和常照是师伯师侄的关系,方四海和常照是师兄师弟的关系,只有水致远一家、几个不知情的和尚和自己才是被无辜卷入这个风暴之中的人。
但是,这些隐情告不告诉水致远又有什么区别呢?
杨愈如此想着,便说道:“水大哥,即便把方四海交出去,或者把传国玉玺交出去,也不可能让那些敌人饶过我们的。”
水致远想了想,叹气道:“唉,确实如此。只是我和你受这无妄之灾,总是心有不甘。”
杨愈想了想,附嘴在他耳边轻声道:“水大哥,如果,那传国玉玺的线索在我身上呢?”
“什么?”水致远惊叫出声,两个眼珠子都快要掉了出来,杨愈赶紧对他做了个禁声的动作。
水致远愣愣的看着杨愈,脸上神色变化不定。
杨愈等他消化了一会这个消息,才低声道:“真对不住,让水大哥一家……”
水致远苦笑摇头打断他的话:“哪里说得上对不住?又不是杨兄弟叫我们一家到这寺里来的……更何况,你是我母亲救命恩人,也是我的结拜兄弟……不错,为了你,拼了我这条命我也乐意。只是,杨兄弟,你怎的会有那……”
“唉,其实,也不是我的,我也只是暂时替人保管一下而已。那东西,我自己是绝对不想要的,不仅不想要,更是唯恐避之不及。”
“既然如此,杨兄弟,你怀有这天大的宝贝,你自己又是孤身一人,没有家眷需要顾及,何不趁着天黑游水逃出去?”
“逃?为了这所谓的宝贝逃?”杨愈摇摇头,“抛下妇孺自己逃命,不是我杨某人做得出来的事情。其他人或许会为了这东西不顾一切,可对我来说,水大哥你,还有你一家女眷,甚至庙里那几个跟我无亲无故之人,都比这东西更有价值。”
水致远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道:“杨兄弟,我说句真心话,你莫见怪。你这想法也真是……真是……嗯……杨兄弟,你还真是个奇怪之人。不过,正因你这奇怪之处,我水致远能与你结拜为兄弟,实在是……实在是……好得很。”说着,郑重点了点头,又道:“所谓可以‘托妻寄子’之人,说的便是杨兄弟你。”
杨愈听他说得这么“严重”,心中略觉诧异,片刻后才恍然:这是两个不同时代的人的思想差异,古人将天命之物看得极重,但对于自己那个时空的人来说,那就是个古董,至少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还真就是古董的概念。如此想着,他便笑了笑道:“水大哥言重了,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伟大,只是……”
水致远打断他道:“我信我自己的判断,既然那东西在你手中,我便安心多了,便无需担忧被旁人将我一家人卖给那赵都统了。呵,先前我还担心,要是那东西在其他某人身上,那人今晚必定会独自逃跑,或是使什么奸计将我们给卖了。”
杨愈听他这样信任自己,心中顿时生出感激之情,握住他的手,正色道:
“多谢水大哥!那赵都统想要害你家人,必须我死了才行!我杨某人只要活着,便一定护你家人周全。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水致远反握住他的手,大声应道:“好,我们兄弟二人,立谈中,死生同!”
正在这时,房门外的后院天井中一人道:“立谈中,死生同,很好,算我一个。”
原来曹义全正从前殿往后院而来,到了天井中,听得水致远那大声说出来的话,便看到了房中的二人,听那六个字如此豪迈,心中也生出豪情,便向房中走来。
曹义全走到二人身前,双手搭在紧握着的两双手上,笑道:“你们二人立谈中,怎的不与我死生同?”
“哈哈哈”
三人互望几眼,都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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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的文字可以不看====
【关于大梁朝的称谓等问题的说明】
1、关于古人留不留胡须的问题。
现在有个讹传,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所以古人都不剃须,这个说法肯定是错误的。从魏晋时起,男人就不再执着于必须留须了,到了唐朝,因社会风气开放,更是爱怎么打扮都尽可随意,哪怕留光头,也不会有人责怪。五代之后也是如此,大家看看《韩熙载夜宴图》里穿红色衣服的状元郎郎粲面上有没有胡须,其他穿官袍的宾客又有几人留胡须。而且,男人即便留胡须,也是要修剪的,否则有损容仪,留须的古人是很在意胡须形态的,武人、军士可能最爱的便是能够凸显不羁气质的“牛角须”,估计军人最不喜欢留长须,毕竟影响作战。在儒家礼教对人的控制最严苛的朝代,男人也是可以剃须的。
2、关于称谓和其他一些问题。
作者写此书之前,为古人之间的称谓苦恼了很久。唐时的一些称谓与现代大相径庭,比如,父亲称呼儿子叫哥,家人仆人称呼家主为阿郎,称呼青楼女子为小姐,“小姐”直到明清才是大家闺秀的称谓,等等。直到宋朝时,才与大家认知的习惯称谓接近了,但也与明清的称谓有很多不同。
如果作者完全遵循唐宋的称谓来写书,读者看的时候一定会有“滞涩感”。为了避免这种“滞涩感”,作者还是按照大家以前从其他小说、古装剧获得的习惯称谓来写,比如“老爷”、“少爷”的称谓在唐宋是没有的,作者也将这些称谓用进来。又比如,“小姐”直到明清才是对年轻女子的尊称,作者在此书也将其作为好意的称谓。再比如,唐宋称呼官员不用“大人”,“大人”专指父母,但作者在此书也用于称呼官员。
了解唐宋称谓的读者,看到书里出现不合唐宋时代的称谓,觉得是错误,那便请这样想:作者写的时代不是唐,也不是宋,而是另一个平行时空的“梁朝”,在那个平行时空发生了一些不同于我们这个时空的事情,导致了这些称谓历史的改变,如此,所有读者和作者便都皆大欢喜了。
当然,我的书里也有一些可能让读者觉得讶异,但却是正确的称谓,比如,皇帝大多数时候自称我,而不是朕,皇子大多数时候称呼皇帝、生母,也不是父皇、母后(母妃),而是爹、娘,或者父亲、母亲。其实,爸妈的称谓古已有之,有据可查的可追溯到汉代,但作者认为,全世界的婴儿最先发的音基本都是bama,因此,估计中国人在远古的时候就用爸妈称谓了,只是没有文字记载而已,有人说爸妈的称谓是从英语音译而来,也有人说是从苏联引用进来,这些说法都是滑天下之大稽。夫妻之间称呼老公老婆,其实也是在宋时就出现了的。
好在,称谓只是代号。读者看小说,主要看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和情感。
还有一点,古代也有白话。人与人之间交谈,绝大多数都是偏白话的,特别是白丁之间,更是全白话。当然,史书上记载的谈话,肯定不会用白话了,古代话本小说描写对话,也会带着文言文。要说明的是,作者写书的时候,尽量在现白话和古白话之间取一个平衡,既不失古意,又免得读者看书有滞涩感。
另外,相比上述这些问题,作者更怕用错成语,比如,将元明清才出现的典故成语用到本书中来。而作者才疏学浅,或者一时粗心大意,出现了这样的错误,如果读者看到作者犯了这样的错误,或者看到了自认为不妥的用词用语,那就都推到“这是一个其他时空的梁朝”这个原因上来。如果能帮我指正出来,我更加感激,在以后修订本书的时候,我会改正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