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青桑本是北岳将门之后,其父乃是督领流鹤军的大元帅——霍奇峰。
六年前,因长甘府兵变,北岳文相林致远蒙冤入狱,家中妇孺幼小皆遭流放。
霍奇峰与林致远有袍泽之谊,在殿前跪了七日滴水不进,恳请皇帝翻案,然而此举激怒了皇帝,最终在毒酒和虎符之间,霍奇峰以死明志,证林致远清白。
霍奇峰身故,更加激怒了皇帝,认定霍家是兵变同谋,虽未明着对霍门出手,但扣上了林相同谋的帽子,霍家很快就堪堪不能支撑,霍夫人冒死将霍青桑送入霍奇峰旧部手中。
霍青桑心中挂念霍夫人,便在月黑风高夜偷偷从军营中溜走,路上被往长甘府去的布商碰上,将他卖给了绒盟的蛮人。
之后一番辗转,自有奇缘,霍青桑栖身绒盟十二部中的火部,两年后,林戎梅带着三百铁骑平了绒盟虎部,霍青桑一眼便认出她来。
“我父亲说,士为知己者死,他是为了林相,也不单单是因为他,更是为了天下的百姓。”
“我要继承他的遗志,带我走吧,林将军。”
绒盟境内千里冰封,霍青桑一双眼睛里却透出无法撼动的坚毅,如火如荼,那时,他年仅十二岁。
林戎梅满脸的血迹,伏在战马背上,看着霍青桑脚下的雪地里那一串看不到尽头的脚印,对上他的皲裂的脸颊,气息奄奄之间,冲他伸出了手。那时,她只有十六岁。
“我还是头一次,听你提起平绒盟之事。”西图颂儿浅浅道:“青桑每个月都要去城中听一次‘杀绒虎’,说书的多少有些杜撰,但当年绒盟境内之事,除了你两,连我和惊影也不清楚,戎梅,你忽然说起青桑的身世——”
西图颂儿皱眉:“我们不是说好了,青桑和惊影都留在西府城,你为何突然改主意,让他亲去长甘府,莫非是跟此事有关?”
林戎梅一双眼睫忽闪忽闪,手指拨了一下灯火,算算时间,霍青桑应该已经携着信到了长甘府境内。
“殿下。”林戎梅回神,眼中几分清明,把之前那铜铃铛放在桌上:“其实这个铃铛,远不止跟我的身世有关,更跟我林家的家世有关,这不仅是我父亲的念想,这也是信物,更是他毕生的心愿。”
“我曾立誓守着西府边境,为西府拼命,可我闻着我娘的满堂醉,我心中——实在难以与北岳为敌。”林戎梅眼睫忽闪忽闪,“青桑亦是如此,他本该如西府城里那些少年一样,抢灯赛马,读书练剑,如今他跟着我,是我林家愧对霍家。”
西图颂儿握了握林戎梅的手,她的手心已经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不禁暗想,若是林家未曾遭遇变故,她这年纪,也该和未央城里那些世家小姐一般,抚琴作画,读书写字,与心仪之人朝朝暮暮。
而如今,她困于西府城中,守着大漠黄沙,千里戈壁,替她与摄政王对峙,卷入西府王族的角斗之中,而这一切的根源,仅仅是因为她在奴群中,顺手赐了林惊影一碗热汤。
过往种种在眼前错落交替,西图颂儿的心蓦然一疼:“戎梅,我知道你的心意,我曾向你承诺,若是你想回去,我一定助你,如今我虽被王叔牵制,但我还是有能力保你们一家和青桑全身而退的,明日一早,我们便要启程和亲,你该知道的,我在朝中有些心腹,我让他们去接林夫人和惊影,阿爹那边我去说,现在还来得及。”
林戎梅摇头,似是怕她担心,露出个笑来:“公主,我非此意,公主待我不薄,对林家的恩情,戎梅更当如此,况且,公主是我最好的朋友。”
“戎梅。”
“公主,我让青桑先行,是为保妥当。”林戎梅拨正情绪,掏出西府的地图来,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标记:“这是军中所用的地图,我走之后,我手中的西府卫兵会全权交到惊影手上,该打通的关卡我已经齐齐交代过,我们明日便从这里到这里。”
“王叔性情多疑,这几日对公主府的监管也越发严苛,借着礼制为由,我难以见到阿爹和阿弟。”西图颂儿指节叩了叩地图上的一个关卡:“明日启程,所有的随行物什都要经过鉴安司的人手,王叔的亲卫暗影也会跟着我们到这里,如果我猜得不错,暗影会慢慢换一批守卫,到时,便只剩你我。”
“这便是我临时换青桑给长甘府去信的缘故。”林戎梅一笑:“按照之前的计划,我们派人去这些地方部署,才能顺利到北岳境内,但我们能想到的,摄政王未必想不到,按照我们之前的猜测,摄政王与北岳四皇子之间,必然有些猫腻,若是随行的守军全部换成了摄政王的人,我们就危险了,大氏境内我们不会出事,但到了长甘府,与四皇子的人接上头,只要确认北岳的人已经接到了公主,那么暗影再动手,无论公主有何不测,与摄政王而言都无所谓了,因为那时,他已经以公主之命向四皇子证明了他合作的筹码和能力。”
西图颂儿道:“确实如此,阿弟在他手上,他让暗影随行,我们不得不听。”
林戎梅起身:“所以,只有青桑去长甘府,给刚接手外使令的六皇子做个铺垫,才能保证不会在六皇子的地盘,发生这等有损根基之事。”
“果然还是女上将计高一策。”西图颂儿一笑。
“公主见笑了,说起来,未央城那几个皇子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幼时在宫宴上,见识过他们的脾气秉性。”林戎梅垂眸:“四皇子狠戾,六皇子缜密,九皇子孤勇,十皇子谦和,他们身在皇家,跟公主一般,任何谨小慎微之处都会被放大。”
“是啊,”西图颂儿一叹,“不过,你既然已经打算让青桑回未央,为何要让惊影和林夫人留在城内,戎梅,你当知道,若我们离开,就会置他们于危险之中。”
“公主不必担心,其一,只有惊影和我娘亲在城中,摄政王才不会行反复之计,让我们更难猜测。其二,我在城中和军中留了些手段给他,恐要让他消受一些,其三,我娘已经经不起折腾了……”林戎梅眼神一换:“我要回未央,洗刷我林氏一族冤屈,让我娘以林相夫人的身份安安心心的回未央城,而不是以罪臣遗孀的身份,还有青桑,他要亲自为霍元帅正名。”
西图颂儿在林戎梅眼中看出了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种愤然和坚定,是为捍卫而燃起的斗志,而非争斗或阴谋。
“不过是一个摄政王,一个四皇子罢了。”西图颂儿似是安慰,长出一口气,起身取出一支白梅玉簪。
“这不是我当年赠与公主的?”林戎梅瞳孔一震。
“是啊,不过现在,你不再是西图离音了,有朝一日,你定能以林戎梅的身份,重新回到北岳。”玉簪缓缓没入林戎梅发间,西图颂儿浅浅道:“你要继承林相遗志,我也会尽己所能,我们要让更多的百姓,如你我一般的姐妹,朋友,亲人,不再因为战火流离失所,骨肉分离。”
烛火跳动,林戎梅不禁动容:“坦荡在心中,无所惧。”
“对了。”两人细商计策,林戎梅指了地图道:“公主,此去恐怕会生出不少变数,这一处是北岳一个关卡,位置特殊,若是途中生变,你我二人走失,可在此处留下消息,这是个可进退之地。”
西图颂儿点头,淡淡念出了那城关的名字:“紫鹤关。”
而鉴安司里,摄政王捂着鼻子。仵作已经划开了一个黑衣刺客的胃,从里面取出了一枚拇指大小的铜铃铛。
“王爷,霍青桑出城后,不知为何,旧时往长甘府去的那些灯楼里,陆续出现这些死士,各个胃里都藏着这东西,每次属下后脚到,人前脚就已经毙命。”暗影双手环抱,看尸体的眼神冷冰而松弛。
“嗯。”摄政王淡淡应了一声,问仵作:“看出什么就说。”
仵作惊惶:“回王爷,这东西不像这些人自己吞的,应该是被人生生塞进去,然后撬开齿根,放了毒药。”
“那这些人就不一定是死士咯。”摄政王一笑:“行了,把人处理了,别给那小公主和小将军的人知道了。”
“王爷,那我们?”暗影皱眉,为自己错误的猜测而淡淡恼怒。
摄政王嫌弃的看了一眼那铃铛:“这东西,倒让本王想起了南域十三城里的一个传说,一共多少枚。”
“回王爷,七枚。”仵作立刻应声。
摄政王抿嘴,啧道:“那倒与那传说对不上号了,把这铃铛洗干净,熏一熏,侄女儿要出嫁了,本王当送她点礼物,聊表心意才行。”
暗影立刻懂了。
摄政王打了个呵欠,一甩袖袍笑:“走,回府,夜深了,明日可得养足精神送小公主和小将军出城。”
彼时,千里之外。
霍青桑马不停蹄,终于在子时一刻赶到了长甘府城外,夜已深了,皓月当空,霍青桑下马,面前端着一个客栈,牌匾上写着云飞客栈四个字,酒家的旌旗在风中嘶呼作响,都是北岳的风格。
霍青桑有些忐忑,情绪杂糅,心中五味杂陈,但一想到将军,心中便安稳了很多。
“若是冷静不下来,洗把脸就好了。”
将军的话在耳边响起,霍青桑大大呼了一口气,夜深了,客栈也灭了灯,月光明晃晃的照在客栈门口的石水池里,霍青桑轻轻走过去。掬起一把水,想了想又放下,一头扎进去。
“果然冷静了。”霍青桑暗喜。
“兄弟,你干嘛呢。”忽的,幽幽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霍青桑身子一滞,来不及反应,回身大吼一声,一拳带水就抡了过去,直击那人面门。
白捷一惊,往后退了一步避开拳风,却没避开那拳水。
“我的新衣服。”白捷呜呼闪身,抹了把脸:“我就问个路,还能不能冷静下了。”
霍青桑这才看清楚了眼前的人,知道自己冒失了,却不肯服软,嘴硬道:“大晚上不睡觉,你能是什么好人,莫非,是来行窃的。”
“瞎说,小屁孩。”白捷不屑,嗤笑一声:“你是哪里跑来的野孩子,大晚上的……”
白捷不知,野孩子三个字已然触犯了霍青桑的底线,霍青桑受了惊吓,怒气上头,登时扯了根木棍,作势要打。
白捷不明所以,愣是接下一棍,这才看出这孩子是真的着急了,顿觉棘手,心中暗道:“九殿下,这信可能得晚点到了。”
而此时的九殿下正在赶往长甘府的路上。
岳楚律跟薛大人去兰宁寺打了个照面,找了一批旧部暗中替换了修缮兰宁寺的小工,四皇子着实警惕,两三日便要派人去看他,好在旧部忠心耿耿,薛大人也相当配合,岳楚律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才能抽身,连夜往长甘府去。
白捷携信先行,他已经接了旨意驻守紫鹤关,有军务在身,在长甘府不能停留太久。信到之后,岳楚律自有法子让他六哥心甘情愿从他四哥那里分些精力出来。
快马加鞭,岳楚律疾驰在月色下,身后一阵风起,心头快意,这才是他,坦荡在心中,无所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