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甘府天湘楼,月悬远空,入夜,城中也恢复了平静。各人各怀心事入梦。
瓦脊上轻轻一响,林戎梅和岳楚律同时睁眼,细微的动作,两人登时屏住呼吸——“来了!”
客栈的瓦檐下,一个黑影趁夜色敲开窗户,猴子捞月似的吊着另一个同伴,轻轻一跃,跳进了霍青桑的房间,吹出了一管子沉香散。
岳楚律侧身睡着,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冷漠的看着那黑影动作轻轻,打开了霍青桑的包袱,要去摸什么东西。而此时烛火一亮,霍青桑正在他身后。
那人一惊,回神就要跳窗逃走,霍青桑吹了火折子,嘲弄一笑:“这点本事还敢来偷东西,不看看小爷是谁。”
霍青桑一个肘击,那人下巴冲天,碎了一颗门牙。
“霍少侠,窗外。”岳楚律出声提醒。
霍青桑给了那人一下,冲岳楚律点头:“苏小哥,把他绑了啊。”
话音未落,已经追了出去。
那黑衣人受了霍青桑一个重击竟然还要勉力爬起,岳楚律顺手抽出折扇轻轻一点,那黑衣人便睡倒在地。
“不是死士,看来是来刺探的。”岳楚律低头摸了摸,什么线索也没找到:“什么贼这么大动作就为偷个包袱,还是说……”
岳楚律起身,霍青桑的通关文书正敞在面上。
“青儿——”
门吱呀一声响,西图颂儿和花清塘捂着鼻子冲进来,却不见霍青桑,只见眼前的岳楚律和躺在地上的黑衣人。
“这位就是苏鉴公子吧。”西图颂儿心念急转,按下还没平复下来的花清塘:“我是霍青的长姐,我叫霍颂儿,霍青呢。”
“哦,他追出去了,这歹人已经昏迷,霍少侠武功高强,两位姑娘不用担心。”岳楚律上下打量,既然已经猜准了霍青桑的身份,自然不信他有什么亲长姐,大抵是西府的人,看样子气度从容,不像普通人。
花清塘嗅了嗅空气,轻声对西图颂儿说了句什么,西图颂儿皱眉,看着眼前的苏鉴三分好奇七分怀疑:“苏公子没有中这沉香散么?”
“哦?”岳楚律从容道:“看不出两位姑娘也精通医道。”
岳楚律立刻明白了,想必霍青桑已经将自己编的那套谎话尽数告诉了眼前这二位,怕是她们之一也是用药高手,要么就是有着极其敏锐的感觉,才早早察觉到了沉香散。
“也?”花清塘看了一眼西图颂儿,得到眼神应允才谨慎开口:“莫非苏公子也精通医术?”
岳楚律笑:“在下喜欢看些经脉通易之书,略知一二,闻出了沉香散,还没来得及提醒霍少侠,他便将这人制服了,我已点了他的穴道,二位尽可放心。”
岳楚律的话天衣无缝,西图颂儿不得不信,花清塘上前检查,三人便点了灯,一同在屋内等待。
而瓦脊之上,传来响动,一个人影闪进来,霍青桑站定,气得直垂手:“该死,居然让他给跑了,真是大意。”
“是大意了,该好好练功了。”
一道声音传来,岳楚律抬头就见一个黑衣人从窗户被扔了进来,已经五花大绑,嘴里塞了一角麻袋,看样子是到后院就被堵住了。
林戎梅从屋顶跳下来,借着窗沿翻身,轻轻一跃,背着月光轻轻跳下了窗户。
岳楚律只一眼,心中如巨石沉海,未见波澜,尽是波澜。
是她。
是她吗?
“师父说的是,我回去一定好好练。”霍青桑乖乖道,早先就已经统一口径,西图颂儿扮作他姐姐,将军则是当之无愧的师父。
“这位是苏公子吧。”
林戎梅抬眼,一身黑衣,浑身的清冷,晃得岳楚律立刻清醒,岳楚律压下心头的万千波澜,哑了嗓子,笑着开口:“在下苏鉴,姑娘是霍少侠的师父?”
“嗯。”林戎梅看了他一眼,也觉得有些眼熟,但她中了五华散,记忆模糊的很,久远一些的事情虽然记得,面孔却都有些想不起来,比如九皇子,比如以前林府的那些玩伴。
阴差阳错,林戎梅只当自己多心了一下,再者,眼下这境况,林戎梅决计不会怀疑,九皇子岳楚律此时正在她眼前。
“姑娘骁勇,不知如何称呼?”岳楚律咳嗽一声,掩饰了声音里的波动。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唯一一个外人问她如何称呼,以往,谁人不知她是西图离音。
林戎梅心中苦笑,看着苏鉴,压下感慨,倒是十分真诚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林戎梅。”
“林——戎——梅。”
岳楚律一怔,轻声重复,随即立刻压下情绪,换上笑容道:
“自有霞光起,今朝永不坠。
百鸟赴南林,千金换戎梅。”
“姑娘好名字。”
“你知道这首诗?”林戎梅一奇。
岳楚律回答:“不瞒各位,在下虽然是紫鹤关来的,老家却正在未央城普霞巷,这首紫霞赋,正是当年的林相为普霞巷的周鹤工馆题的字,前年苏某回去看过,普霞巷已换了新,倒是周鹤工馆这题词经年不变,自然记得了,与姑娘的名字也有缘。”
林戎梅沉默,几个人面面相觑,苏鉴脸上几分真诚倒让西图颂儿几个不知该如何反应。
“戎梅。”西图颂儿道:“这黑衣人怎么回事。”
霍青桑立刻循了话头跳起来:“对,敢暗算我们,让我看看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林戎梅做了个手势,霍青桑一喜,拔出半身长的青龙刀砸在地板上,那被堵了嘴的黑衣刺客吓得目眦欲裂,嘴里呜呜咽咽被麻袋堵得发不出声来。
霍青桑蹲下,喜道:“这刀削铁如泥,兄弟,你运气好啊,赶上了,遇到旁人可没这么痛快的,怎么样,老实交代,还是给你个痛快。”
黑衣刺客吓得尿了裤子,立刻频频点头,呜咽发声:“我说,我说。”
林戎梅毫不担心,她与岳楚律一般,一检查就知道这些人不是死士,要么是长甘府的乌合之众,要不就是来刺探的,林戎梅以往交手过不少人,像这种,基本上都是层层找来的黑替手,为了不暴露身份,末端刺探一般不会用自己人或者死士,都是些找来的二三把子手,用完便弃了,失败了也无所谓。
林戎梅不指望从他们口中问出什么关键来,但多少还是得做些防备。
黑衣刺客颤颤巍巍道:“我是,我是从……”
一个气音还没说完,这人却已经毙命了。
花清塘立刻上前把脉,咬牙愤愤道:“真是歹毒,这人体内被下了蝴蝶散,遇上沉香散,一刻才会毒发。”
“不敢用死士,就骗了这些小贼做死士,怕是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算计的,罢了。”林戎梅皱眉,有伤在身,她的脸色苍白,有些无奈。
“长甘府一带在下听掌柜的说过,如今一见,才知道是真的凶险,多谢各位救命之恩。”苏鉴适时跳出缓解气氛。
霍青桑大手一拜,奇道:“苏小哥,看不出,你这胆子还不小,常人见了这场面,可是要吓得尿裤子的。”
岳楚律眼眸垂下又抬起,看了眼林戎梅回答霍青桑的问题:“苏某幼时遭遇家变,后来辗转多地,说来,仰仗些简单的医术,也在军中待过些时日,见过不少受伤或是不治之人,苏某胆子小,见的多了,却也麻木了。”
这话半真半假,岳楚律毕竟也是从一个小少年在军中长成的,是人哪有不怕的,不过是见的多了,麻木了,更何况,他那时还不能哭,更要稳住军心。
“苏公子开解些。”西图颂儿出声道:“今夜也折腾了,这两人还有救么。”
“救是不能了,给些体面是可以的?”花清塘歪头。
“去吧。”林戎梅道,轻声咳了一声。
“林姑娘受伤了?”岳楚律拧眉。
“小伤,苏公子早些歇息吧。”林戎梅与西图颂儿告退。
霍青桑陪着花清塘把那两人毒解了,虽然已经无力回天,但两个小贼总归没有口吐白沫,七窍流血。才扔去了官府门口,回来已是折腾了大半宿,霍青桑舒舒服服躺着,才发现苏鉴还没睡。
“苏小哥,我还当你真豁达呢,怎么,还是吓得睡不着了?别怕啊,我护着你呢,姐姐和师父在,不会有事的。”霍青桑闭着眼,舒舒服服翻了个身。
“嗯。”
岳楚律轻轻应了一声,这厢再睡,却是与刚才完全不同的心境了。
“她,还活着,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岳楚律摸了摸手臂上看不见的疤痕印记,南域的往事涌上心头,如风过,万倾皆清明,如迷雾,层层拨不开。
翌日一早,岳楚律早早收拾了行李,留书一封先行一步。林戎梅一行也整装待发,准备往紫鹤关去。不多时,就出了长甘府。
“小姐,我去准备些药材。”花清塘为了给刺客解毒,费了不少功夫,眼下行进人烟见少,花清塘见了药铺,急需补给。
西图颂儿见时辰还早,便和她一同去,林戎梅的伤势好了一些,但究竟折腾了整宿,此时正昏昏欲睡,霍青桑也在给马儿加料。
半刻之后,一声蝉鸣,林戎梅惊醒:“公主呢?”
“前面药铺呢。”
“药铺?”林戎梅四下一看,一些铺子凋零的立在街道两侧。
“不好。”
林戎梅立刻下车,霍青桑也弃马而去,两人冲进了药铺,却见地上一片狼藉,西图颂儿和花清塘已然不见了踪影。
“中计了。”
“追。”
“不要追了,先等等。”林戎梅捏了捏眉心:“这街上的几家店牌匾太新了,怕是废街故意做旧的,你们太大意了,这周围人烟稀少,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铺子,况且白天也不开门呢。”
“不是啊,”霍青桑委屈认错,又立刻反应过来:“刚刚街上那些百姓,难道,难道——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掳走公主,会是什么人呢。”
“救命啊——”
一声呼救,两人立刻冲出药铺,就见苏鉴正巧躲在了马车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