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走的很慢,一路上都尽可能放低了呼吸,也没有什么交流,等走近了藏经阁,天已经黑实在了,霍青桑也起了火折子,护在林戎梅身侧,取下了背上背着的青龙刀。
岳楚律看向林戎梅:“这个锁,眼熟吗?”
朱泾把灯笼靠近了门锁,林戎梅上前,伸手摸了摸花纹,锁上没有什么灰尘,想必是岳楚律已经探过几回。
“这是周鹤工馆的手艺,这种云纹,只有周鹤工馆才做得出,但是这锁的材料,像极了南域的黑玄铁。”林戎梅皱眉,看来这藏经阁,大有隐情。
“这个我们等会儿再说。”岳楚律道。
锁没有坏,但是岳楚律奉旨修缮兰宁寺,大小钥匙都在他手里,他把锁打开,几个人推门进了藏经阁,才发现里面已经破落不堪。
殿中的柱子和屋顶已经被烧黑了,经书也被烧成了残页,当年的太皇太后赠与藏经阁的锦缎制成的尘帘也烧断了一半挂在空中,藏经阁中灰尘四起,一应器物横七竖八,灯笼光一照,只能看到森森的蛛网。
“诶,这是怎么回事。”朱泾先开口发了问:“藏经阁不是修缮过数次,怎么里面还是这般破败。”
“多少看着有些阴森,为何不在白日里探看。”林戎梅道。
“因为有些东西,只有在晚上才能看到。”岳楚律的语气中有一丝狠戾。
“这,怪瘆人的。”霍青桑道,语气中却没有一丝害怕之意,反倒四处打量。
“起灯吧。”岳楚律道,“第三排,第七排,第九排。”
“嗯。”
几个人应声,帮忙一起起灯,等三排烛排都起了,除了岳楚律,三人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只见在烛火之下,藏经阁正中,映出了一个环状的阴影。
阴影和光火虚虚实实交叠,才能勉强看得出这环状。
“是否有些眼熟。”岳楚律看向霍青桑:“青桑。”
“这是我家密室入口的样子。”霍青桑道:“怎么会。”
“这正是霍元帅最后的一击。”
“我要去看看。”霍青桑立刻要往前走。
林戎梅拉住他,一手拍出掌风灭了大半烛火,那环状立刻看不到了,岳楚律补了一掌,剩下的烛火也灭了去。
“别冲动,剩下的,容我同你们细讲。”岳楚律道:“下一层白天再来探才有用。”
“……好。”
霍青桑压下冲动,几个人重新落了锁,却没有回到房中,而是跟着岳楚律,到了前院的阁楼上,从这里看过去,刚好能看到藏经阁和几个人休息的厢房。
“等等吧,待会儿不用我解释,你们也会明白。”
岳楚律不是卖关子的样子,林戎梅点头,朱泾拍了拍霍青桑的肩膀,几个人就开始默默等待。
岳楚律燃上一炷香,然后开始泡起了茶。
“两个时辰。”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岳楚律示意几人噤声,屋子里也只留下了小小的一盏灯,几个人安静等着,几炷香燃尽,岳楚律吹灭了灯,摸黑上前,推开了正朝藏经阁的窗子,几个人上前,居高临下,看着藏经阁那边的动静。
晚风四起,修缮兰宁寺的伙计们都已经停工,院落里静静飘着夜间的露水和香火味,淡淡的,静谧安宁,林戎梅在黑暗中看了一眼岳楚律,岳楚律正专注的望向藏经阁的方向,很显然,他已经不是头一次这么做了。
“你看——”
霍青桑刚发出声音,就被朱泾捂住了嘴巴。
之间藏经阁前的木廊下,一个人影正悄悄的窜动,从伙计们住的厢房那侧,跳入了藏经阁之中,从身影看,身上似乎还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那人才从原路返回,四下打量,动作极其小心,最后消失在了墙外。
“他走了。”
岳楚律点上灯。
“这个人很会挑时间。”林戎梅淡淡道。
“不错,”朱泾接话:“天快亮时,是所有人防备最为松懈之时,修缮兰宁寺派的都是些小百姓,夜晚值守甚为松懈,肯定是对付不了这样的高手。”
“这个人九殿下已经调查过了吗?”霍青桑知道了前因后果,也对岳楚律恭敬了不少。
岳楚律听着他的称呼略感欣慰,回答道:“这是薛大人之子,薛子复。”
“薛大人之子?”林戎梅有一瞬的骇然。
“你不必担心,薛子复的行事,薛大人并不清楚。”岳楚律道:“薛子复这个人,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林戎梅浅浅皱眉:“此人也是未央城中数一数二的世家子弟,只可惜,当年因为一桩公案,被皇上勒令,不得晋封,不得拜官。”
“什么公案,我怎么不知道。”朱泾左右看看,甚是疑惑。霍青桑也是不解。
“当年我父亲在朝,替陛下办了不少秘密之事,薛子复这个,就算一件。”林戎梅抿了口清水,似乎是有些遗憾,浅浅道:“当年,薛大人亲手调教的薛子复,乃未央城中少年棋艺第一人,他的棋艺精湛,曾因大败棋圣叶为韬,被传为小棋圣。”
“这不是人人都知的事情嘛,后来不是因为他输给了南域的棋翁,才宣布再也不碰棋的吗?”霍青桑道。
“非也。”岳楚律拨了拨灯火:“他没有输。”
因为他赢了,所以他输了。
薛子复当年为国而战,在未央城中的手谈楼与南域使臣棋翁一决风云,当今陛下也亲去观战。只是,事后不知为何,就传出了薛子复惨败,再也不碰棋的消息。
“若非薛大人来求我父亲,恐怕传出的,就不是这个消息了,而是薛子复惨败,北岳颜面尽失,薛子复愧疚不已,自裁谢罪了。”
“那一年夏至,薛大人背着薛子复,十六岁的薛子复已然是个少年,薛大人吃力,满头大汗,最后在林府的后门晕倒,薛子复的右手被绷带缠着,也已经被鲜血浸透,十分惨烈。”
跳动的烛火勾起了林戎梅回忆。
“薛伯伯,子复哥哥。”那时林惊影年幼,正在后院玩耍,听到动静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喊人。
林致远和林夫人赶紧吩咐人,请了府医,忙了半天,好在薛大人只是急火攻心,晕过去了而已。而薛子复,险些没保住性命。
因为林戎梅的身体不好,林家的府医医术还算精湛,家中的各种药材基本上都有,堪堪守了**个时辰,才保住了薛子复的一条命,只是右手虽然也保住了,却是失去了知觉,恐怕以后恢复过来,也不能弹琴写字,舞剑下棋了。
薛大人醒来后,失神许久,才慢慢缓过来,对林致远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一日,小棋圣对棋翁,引得未央城中沸沸扬扬十分热闹,陛下也亲去观战,几个时辰过去了,最后一局两人还是斗的难解难分,眼看最后一招,薛子复就要赢了,棋翁却忽然发病,口吐鲜血,当场身亡。
薛子复只有十六岁,自然吓坏了,最后一子落在棋盘上了,赢了。
但是对面的棋翁却已经瞬间闭气,陛下亲自观战,就出现了这样的事情,而且对方还是南域十三国的使臣,虽然他叫棋翁,可他的年纪远没有到翁公之意,这样突然在未央城中毙命,属实诡异。
之后,陛下亲命司刑部的常罡大人彻查此事,常罡是出了名的正直,颇受百官信任,奉命彻查此事之后,在棋翁的茶杯中查出了乌蛛毒,乌蛛毒毒性猛烈,又不易察觉,普通的测毒之术根本无法查出。之后的事,更加令人心惊,常罡的人在薛子复的房间里,查出了乌蛛毒。
为了赢棋,犯下命案,而且还是在当朝天子面前,谋害他国的使臣。这样的事情,皇上自然不会容忍,当即要捉拿薛子复下狱,薛子复当时自辩已经无人相信,为证清白,只好自断右臂。
薛礼心惊,动用了薛府上下所有人,才把薛子复从公堂之上抢走。
林致远和薛礼是看着薛子复长大的,自然不相信薛子复为了赢棋,会在皇上面前干出如此恶毒之事,二人也知道此事瞒不了多久,林致远当即进宫请命,要在司刑部定案之前,把这些疑点彻查一遍。
“这些事情,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霍青桑道,我当时也是记事的年纪啊。
“是,但是因为事关外使,所以在司刑部没有彻底定案之前,一切消息都不能传出来。”林戎梅看着岳楚律,轻轻叹了口气:“还有就是,常罡当时时任司刑部主审官已经有整整十三年,他的行事作风,他的为人,朝野上下,百姓之中,威望甚高,他要是说找到了实证,几乎没有人能够推翻,但偏偏这一次……”
“偏偏这一次,他说谎了。”岳楚律接着道。
“可是,为什么,常罡大人如今也还在朝啊。”
“可林相不在了,不是吗?”岳楚律冷笑一声。
林戎梅垂眸:“当年,我父亲争取了三日,彻查此事,没少受到阻碍,但是尽管困难重重,依旧发现了蛛丝马迹。”
乌蛛毒属于火性毒药,除了南域以药毒闻名天下,乌蛛毒不在少数之外,未央城中,出现乌蛛毒的可能性非常小。
林戎梅的身子差,林相为此遍访名医,也研究过不少毒药医理,亲自问过仵作之后,也带着府医前去查看了那棋翁的尸体。
那府医本就造诣颇深,采血之后,以褚石黑针验毒,最终发现,那所谓的乌蛛毒,不过是黑羽毒和红蛛毒混合制成,知道此法的人甚少,可是,司刑部的验尸官不可能不知道,因为林家的府医裴因与司刑部的验尸官裴沉师出同门。
司刑部有问题。
林相一边防着常罡和裴沉,一边和裴因继续调查,好在黑羽毒和红蛛毒虽然非常好取,但是能将两毒融合在一起,就必须要用七品瓷器,棋翁饮茶的七品瓷器,上面雕着御龙纹,是薛子复不可能有的,之后一番追查,才知道,那套七品瓷器是薛子复彼时最好的朋友,当朝的六皇子,岳楚和。
林相暗中在岳楚和手下找出了黑羽毒和红蛛毒,三天后,堪堪赶着进宫面圣,指控常罡和六皇子勾结,陷害薛子复,谋害使臣。
“皇上会相信吗?”朱泾皱眉。
“证据确凿,由不得他不信,而且皇上看到七品瓷器的那一天,就相信了。”林戎梅道:“因为他知道,在薛子复冒尖之前,岳楚和曾是所有人眼中的国手,他的母妃出身低微,他正是因此得到了皇上的宠爱,奈何薛子复一出,他连碰棋的资格都没有了。”
岳楚律听到林戎梅一番话,轻轻一叹:“六哥本来很纯良,皇家把他逼成这样情有可原,只是他谋害使臣,陷害朋友,不忠不义,本不该留在朝中,但是父——”岳楚律一顿:“但是陛下顾及皇家颜面,更不好重惩常罡,故而事情就变成了今天你们看到的这个样子。”
“薛子复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既不能说出真相,又要安抚南域十三国的麻烦,只好牺牲他一个,薛子复从此,也再不碰棋。”岳楚律叹息。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我父亲当年,就是受了常罡的第一参,才身陷囹圄,在不知不觉中,被背后的黑手,推向了深渊。”林戎梅冷冷道:“薛子复之事,只是引线,常罡只是开端,背后的黑手到底是谁,才是我要查的。”
“回回神。”岳楚律添了新茶,递给林戎梅,林戎梅眼中的冷意也消减了几分。
岳楚律道:“这些陈年旧事,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琢磨,今夜我让你们看的,就是这两件事。”
“其一,藏经阁除了地下一层之外,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密室,我也是在经楼的残卷中,看到了什么人留下的线索,推测找出的这个入口。我已经探查过,那时当年霍奇峰元帅的手笔,但我无法打开那个密室,这个必须要青桑帮忙。”
岳楚律看向霍青桑,霍青桑点点头,眼神坚定。
“其二,薛子复多年消沉,薛大人对他也早已不做期待,只求平安,只是他从我修缮兰宁寺开始,就频频出现在这里,着实十分诡异,让我不得不防,我已查实,他出现异常,是在与宋清河大人家的郡主宋满月定亲之后,才开始的,此举,像极了被人要挟。”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林戎梅开口。
“宋满月正是奉命迎接西府公主进城的女官。”岳楚律道。
“你怀疑,宋满月跟薛子复之间,早就有了联系,这其中还有些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密。”林戎梅道。
“不错,宋满月已经接到了西图颂儿,”岳楚律起身,从花盆底下拿出一封密函:“这是你们公主现在的居所,未央城你很熟悉,这几日例行拜礼,你是没有机会见到她的,等我们探过密室之后,再安排你去见她吧。”
几人商议了一些细节,一夜无眠,朱泾便带着霍青桑去休息,只留林戎梅和岳楚律。
“想不到,你已经查到了这么多。”林戎梅心绪复杂,却蓦然出现一丝安心,收下那密函,看着窗外泛起的天光,浅浅出了一口气。
“我曾以为,北岳的九殿下,只擅兵法,在军中才是他的天下,那年我随父亲送你出城,也只是遥遥一眼,以为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只是洪流之中的一个可怜人,不想今日,竟成了我们在未央城中行事的依靠。”
“有的依靠不好吗。”岳楚律看着林戎梅的背影,透过窗子,远处的晨雾正在浮动,他很想摸摸她的脑袋,跟她说不用再一个人扛了,我就是南域的那位面具人,但他还不能,真相明了之前,若是说了,他就没有把握能留住她了。
“有的依靠当然好,”林戎梅没有回头:“只是,我已习惯,所有的事情亲力亲为才好,当年六皇子尚是薛子复最好的朋友,却也因为一点妒忌,害得他几乎身败名裂,性命不保,最终废了一只右手,人心如此,这世界上,又有谁能靠得住呢,我父亲,霍伯伯,那些忠贞的臣子,就不会有如今的下场了。”
“该相信的还是要相信的,吃点东西先去休息吧,我答应过你的事情,尽管放心。”岳楚律递上披风,却也不敢为她披上,林戎梅道了谢。
“此后路远,九殿下多多指教。”
“林姑娘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