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一处堡墙的土阶下,李城扒开一个杂草虚掩的狗洞,深吸一口气收了收便便大腹,勉强挤了出去。
见他出墙离去,草丛中又转出两人,正是李灿与九斤。
九斤鄙夷地吐了口唾沫:“灿哥儿,就这么放他走了?若他真的通了敌,可是恼人。”
李灿拍拍身上杂草:“无妨,正缺个报信的人。他自家愿意背锅,怨不得别人。走吧。”
九斤挠挠头,追上去问:“背锅是个甚意思?”
李灿笑道:“焕哥儿的口头禅。我琢磨着,约是招揽过错之意。”
九斤用心道:“背锅,背锅,俺记下了!”
……
得知十里堡有人来通报消息之时,武朝宗正挥鞭将败退回来的几名队头抽得皮开肉绽,怒不可遏道:“连个小村堡都拿不下,要你们何用?”
几名队头躲也不敢躲,只生生受着,胡乱辨白道,那村堡设置了数道防线,守备森严,比涿州城也差不了几分,还有那十分厉害的甩雷,伤者无数,我等又少攻城之物,故而无法拿下……
武朝宗越听越怒,一鞭狠过一鞭,直待抽得累了,方扔了鞭子,接过侍妾手中的巾帕,擦了擦手,将伤药扔给那几名队头,冷冷道:“滚。”
几名队头如蒙大赦,磕头谢恩,踉跄离去。
李城进帐来,正与这几名头领擦肩而过,见那浑身鞭痕的凄惨模样,不由胆寒。进了帐,还没看清座上何人,便两腿一软扑通拜下。
“小的……小的十里堡耆老李城,特来拜见大王。”李城颤巍巍道,恨不能将头埋进尘土里。
“大王?”武朝宗似是一晒,“我等并非盗匪,称什么大王。”
李城听得声音斯文和蔼,胆子略大了些,忙道:“是,是,都头大王……呃都头,都头大人。”
武朝宗蔼然道:“有什么消息,说吧。要说实话。若有半句不尽不实,便拿你放血祭旗。”
李城才长出一分的胆子又萎了回去,颤声道:“小的……小的岂敢欺瞒大王……”
“嗯?”武朝宗皱了皱眉。
李城吓得半死:“都头……都头大人。小的……小的特来禀报,那李焕,便是十里堡现任的堡头,”说到李焕,李城说话也不磕巴了,“李焕胆大包天,收取了那两名宋国奸细的金子,这才一意包庇容留。因知都头大人要来搜拿,两个时辰前李焕已将两人送上小道,往燕京去了。”
“笑话。你莫非以为,这般红口白牙一说,我便会撤兵往北追去?”武朝宗轻笑一声,“抬起头来。”
李城颤巍巍抬起头来,飞快觑一眼,见熊熊巨烛之下,坐的是个年轻将领,甚是俊美,只是面颊上一道疤痕,生生将俊美变成了狰狞。李城不敢再看,正要低头,却被一只手卡着脖子拎起来。
“你看我可像三岁小儿?”武朝宗微笑道,面上疤痕随之抖动,如活物一般。
李城憋得满脸通红,话都说不出,只是摇头。
“那是谁给你的胆子,在我面前胡编乱造?十里堡周围遍布暗哨,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武朝宗一松手,看着李城如一滩烂泥摊倒在地,冷冷道,“说,那两人现在究竟在何处?说了实话,便饶你不死。”
李城心胆俱裂,爬起来将头磕得山响:“小的不敢欺瞒都头大人!小的绝没有半句虚言!两个时辰之前,远拦子侦知大王要来,李焕便将二人从地道送走,经小道送往燕京去了!”
“地道?”武朝宗似感意外,略一沉吟,“地道出口在何处?”
李城连忙摇头:“李焕对小的向来忌惮,这些机密事从不让小的知道。小的只知十里堡中有许多条地道,却不知入口出口。”
武朝宗似是有几分信了:“那他们走哪条小道,你可知晓?”
李城忙道:“这个小的知道。十里堡往北本是一马平川,无甚遮挡,唯有拒马河有一处支流,湖荡极大,遍布沼泽,又行不得船,常人都是绕着走。中有一条小道却可跑马,鲜少人知晓,想来定是走的这条小道。”
武朝宗听了,便让李城在舆图上将小道指出,见那小道尽头是涿州城郊的一处密林,便轻点舆图,沉吟片刻,令帐外亲兵去请郭都头来。
片刻后,便听有人大步走进帐内。武朝宗迎上去,两人见了礼,那郭都头沉声道:“这十里堡甚是蹊跷。寻常村堡断不至战备如此周密,难道是那……奸细早早备好的秘营?若是久攻不下拖到明日,可是不妙。”
武朝宗道:“郭都头多虑了。此刻那人已离开十里堡。”便让李城将消息再说一遍。
李城头也不敢抬,磕磕巴巴说完,便匍匐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只听沉默中忽地啪一声,蜡烛爆出个灯花,吓得李城浑身一颤。
便听郭都头道:“这消息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不如你我兵分两路,一路围堡,一路追击,以防那……奸细使了障眼法逃脱。”
此时有人送进个什么来,咕咕叫着,似是鸽子一类。又听二人似从鸽子身上取下什么信件,悉悉索索打开,旋即便听那疤脸都头哈哈笑道:“果然如此!他已走了小道往燕京去。”
李城听那笑声,琢磨琢磨觉着似是真高兴,便大着胆子抬头,谄媚道:“二位都头大人,小的所言千真万确。小道偏狭,弯绕又多,跑不快。若此刻便快马加鞭赶到涿州城郊,定然可将人截住。”
便见一个身形高大的武将走到面前。他穿一身绿色戎服,披全套甲胄,戴凤翅盔,浓眉敞目,一脸正气,可谓相貌堂堂。李城又想起李瑞言道有一路骑兵乃是官军,便想:这郭都头定然便是官军了,果然好气派。
郭都头直视李城,问道:“你既是十里堡中之人,为何要来告密?”
李城怎能将自己弯弯绕绕的心思和盘托出,只推说道:“那二人既是奸细,自然要告发,军爷们也好去办正事,不必在此耗着。”
郭都头点点头,话锋一转,沉声道:“你再说说,为何十里堡如此战备周全?那甩雷又是何物?还有,那弩箭也不寻常。”
李城顿时一脸苦相:“这些事都是那堡头李焕所为,小的实在不知。都头大人何不将李焕召来,一问便知。”
郭都头见问不出什么,便转头道:“我得的令是要拿住那人,自是追去。武都头有何打算?”
武朝宗似笑非笑:“自然以大事为重。将此事办好,我等便有重回军中的一日,收拾一个十里堡易如反掌,何必急于一时。”
李城听着,句句与之前墙下喊话的“捉拿奸细,将功赎罪”相合,便对那二人是奸细深信不疑,暗喜道:李焕啊李焕,你利欲熏心,胆敢容留奸细,险折了全堡人的性命。待我回去之后,定要揭穿你干的好事,看你还有何面目再做堡头!
郭都头当即告辞离去。武朝宗看李城如看一条狗,一挥手道:“眼下本都头心情甚好,暂且饶你一命,还不快滚。”
李城壮着胆子:“大人此前放出话来,若得了二人下落,可赏千金……”
武朝宗冷哼一声。李城顿然吓得魂飞天外,再不敢说,手脚并用爬出营帐,又连滚带爬逃出老远,方才敢停下歇口气。
片刻之后,便听号角响起,马蹄声急,乱兵方阵分作两路,各自往北去了。
李城忍着寒风大雪,躲在树丛中看着,直到最后一个乱兵也消失在视野中,方才信自己竟然如此好运道,只言片语之间便将敌兵退了,不由得意地哼起小曲,拍拍身上积雪,大摇大摆往堡门走去,却浑然不知身后树丛中有几双眼睛盯着他。
一人道:“老三,李太公果真私下通敌报信,难道就让他这么回去?”
老三道:“焕哥儿只道,若是贼兵要杀他,便伺机相救,还有用处。如今既无事,且不必管,自有人收拾他。”
李城一路唱着到了堡门前,只见一片灯火通明,堡夫们正在打扫战场,见李城突然出现,俱都惊奇。李城得意洋洋道:“你们可见着,外头乱兵退了!是老夫劝退了的!”
堡夫们闻言都围上来七嘴八舌询问。李城便将燕京来人乃是奸细,身边带了无数钱财,故而引来乱兵,他如何心生一计,以那二人为饵,将围堡乱兵引走,方才解了危局等等添油加醋细说一遍。
直说得口干舌燥,李城才留意到众人面面相觑的迟疑模样,不由怒道:“骗你们做甚。看我的脖子,差点被乱兵头子掐死,现在还疼着呢。”
众人就着火光一看,那脖子上真有青紫指痕,不由议论纷纷。一名与李城媳妇沾了点亲的堡夫,将李城扯到一边,急道:“真是你将贵人行踪告诉了乱兵?”
李城得意洋洋:“自然是我。若非我……”
那堡夫一跺脚,急道:“你闯了大祸了!那可是真真的贵人。如今萧小娘子正在堡中,适才还到这儿犒赏大伙。好好一个高门贵女,如何便成了奸细?”
李城脑子一懵,喃喃道:“她还在堡中?那萧小哥儿为何丢下她独自潜逃?”
那堡夫摇头道:“哪里是潜逃?分明是担心路上再遭遇乱兵,那兄长便暂将妹子托付堡中,道三两日便带府中私兵来接应。唉,若是乱兵得了你的消息,真去追那哥儿,哥儿恐怕凶多吉少,萧家怎能容你?萧家,莫要我说,你也知道的,乃是高门大族,出了多少皇后妃子!”
李城呆了半晌,发狠道:“我是为全堡老小性命,方才冒死去见乱兵头子。若非我,此刻乱兵仍围着堡,大家早晚难逃一死。如今既解了围,便不能让我一人扛这罪责!”
那堡夫摇头道:“枉你平日精明,你想想,贼子岂会因一两句话便信了你,还自行退走?分明是适才与萧小娘子失散的二百骑亲兵到了,贼子久攻不下堡墙,又吃了甩雷厉害,生怕腹背受敌,这才匆匆离去。”
李城只觉如做梦一般,无一事如自己所想,慌乱中急忙道:“原是李焕那小子骗我!”
“骗你什么?”陈顺已经得了消息赶来,闻言大怒,“焕哥儿再三道那是燕京贵人,你偏不信,还自作主张。如今闯下大祸,谁也帮不了你,还是乖乖和我去面见萧小娘子,等她发落。”
李城终于有些怕了,大声道:“叫李焕那小子来见我!我是他叔祖,他可不能见死不救!”
陈顺闻言更怒:“焕哥儿如今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如何救你!”
李城乍闻之下,又惊又喜,兀自不敢相信,抓着陈顺衣袖追问:“果真?可还能活?”惊喜之下,未顾及面上功夫,将那迫不及待的心思表露无遗,周围堡夫纷纷侧目,连那先前提醒他的远亲,也悄悄从他身边走开。
陈顺气愤道:“能活又如何,不能活又如何?亏得焕哥儿平日处处敬你为长辈,他今日遭了难,你竟这般盼着他死吗?”
李城讪讪地放下手,咳嗽一声,遮掩道:“顺哥儿说的哪里话。我只是太过惊讶。焕哥儿适才还好好的,怎么忽就伤重昏迷?”
陈顺道:“你家中无一人在墙头守卫,自然不知。之前贼子久攻不入,远拦子又寻着萧小娘子的二百骑亲兵,情势本已大好,谁知焕哥儿观望敌情之时,却被一只乱箭射中胸口,当即便不醒人事。”
闻及此,李城才信了,忍不住面露喜色。
陈顺狠狠瞪他一眼:“幸亏杨神医来得快,取出箭头止了血,还道若今夜不烧起来,便无碍,将养些时日也就好了。”
李城听了且喜且忧。这杨神医原是宋国人,为了一味药深入太行山,不慎困于匪寨,出逃时被李焕一行遇上救回。不知李焕用了什么法子,那杨神医竟然再不肯回乡,就此留在堡中。其人医术甚好,治了堡中许多疑难杂症,人人尊他一声杨神医,他的话自然可信。
李城忧心之下,忍不住追问:“若今夜烧起来,便治不了?”
陈顺忍无可忍,再不想搭理此人,恶声道:“问多何用,还是先想想自家,看你一会如何与萧小娘子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