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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看青山远黛,近望绿柳荣华。

一座偌大的山庄匍匐在原野上,庄园造型考究,因着年数久了,四面朱墙剥泥,碧瓦蒙尘,呈现灰暗寂败的色调,恢宏中显露出无尽的苍凉与迟暮。院内荒草凄凄,野花繁芜,草色缭乱地爬过阶路,更觉空旷与寂落,毫无景致可言。几名提剑的弟子目不斜视匆匆行过走廊,石阶下,狄修扬、韩禄等五位长老聚拢成团,脸色一致的凝沉晦暗,近乎滴出水来。

地上有草席,席上是两具白布覆盖的尸体,隐约可以闻到躯体腐烂的气味。

十日光景,散出去追寻妖女下落的弟子至今已有二十七人丧命,每天都有人被横着抬回来,这样的情形可谓让诸派掌门恨极了心。沈岸掩鼻挑开裹尸布,两张略显青稚的面容映入眼帘,颈上不出意料各印一道指长的血痕,伤口细如柳叶,正是一剑封喉的高明手法。

围观几人连声惋惜,乾化眼中厉色更甚,看了半晌,蓦地冷哼一声,回头朝前厅走去。

坐在厅堂里,大伙相继沉默,直到奉茶的弟子退下,冯万通才懊恼开口:“早说不要追她,逃都逃了,前后搭进去二十多条人命,连妖女的影子都没捉到,忒是晦气!”

场内一时阒静,众人各自思忖心事,乾化阴恻恻道:“现在知道是妖女了,当初谁嚷着要放了她?纵虎归山后患无穷,你虽仁慈,人家下起手来可没有半点心软。”

长老们悔不当初,只恨未曾一剑杀掉妖女,终是成了心头大患,狄修扬道:“也怪她伪装得太好,把咱们都给欺瞒过去,事到如今,有什么意见都挑明了说吧。”

乾化道:“还有什么说的,古墓妖人斩尽杀绝,我必把她碎尸万段!”

他摆明是空口放狠话,人都捉不到,谈何碎尸万段?韩禄手按茶盏,吐出一口浊气:“我看不如先就此罢手,免得抓不到狐狸还惹一身骚。那妖女不远万里赶去昔国,一定有什么阴谋,来日咱们班师回国,广发武林贴,便是一个瓮中捉鳖的局面,还愁她能飞天遁地不成?”

冯万通点头附和,乾化一拍桌案,断声拒绝:“不行,我一日不能容她!苏焾屠人无数,他的徒弟也把咱们耍得团团转,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去。”

要说在这件事上,崆峒掌门最具发言权,至少乾化曾看穿妖女的真面目,但他急躁鲁莽的性子实在难以恭维,由他当家做主,不把人带进沟里去才怪。冯万通连连皱眉:“依你还要继续追查下去?只她一个人,我们已经损失了众多门生,再纠缠下去,不知还要搭进去多少条人命,就算抓到了也是得不偿失。”

“得不偿失?冯老舵主算得倒是精细。”乾化冷笑:“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武林中人最重气节,死几个人就给吓怕了,还开什么派立什么宗,都回去夹着尾巴缩起来罢!我还是这句话,妖女必须死,你们哪个打了退堂鼓,可以带着门生走人,我崆峒一派照样杀她雪恨。”

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执意要与古墓死磕到底。不过话说回来,妖女穷凶极恶,劣迹斑斑,犯下的杀孽擢发难数,在座列位谁不恨得牙痒痒?奈何天遥路远抓不到人,光恨又有何用?若是枯幻道人在此,定会先翻两个白眼,再挖苦一句:“有本事你去捉就是。”

但堂内诸人皆有门生丧命,更无心思打诨,冯万通劝他不动,转问狄修扬:“华山表个态出来,当务之急该尽早决断是否再追查下去。”

狄修扬稳坐泰山盘算什么,眼底突然射出一道亮光,朗笑朝对面看去:“沈兄在想什么?”

沈岸环视几人:“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些被杀的弟子都指往一个方位。”

百十名门生分正东、东南、东北三个方向撒网追击,不日便摸出妖女逃往东南。但塞外疆域广大,地形复杂,深山老林无数,一时拿不准她具体方位,贸然调动人马追击又恐南辕北辙,故而只能按兵不动。窝火便窝在此处,若能寻得妖女下落,大军早就一刻不等地杀过去了。

乾化不信他能谋划什么门道,没好气道:“沈右使不必卖关子,有话直说就是。”

沈岸再想了想:“栈阳道。”

……

“一梳梳到头,花好月圆结凤楼;二梳梳到尾,玲珑相思终不悔;三梳桃花发上簪,谁家的姑娘最娇美……”

娇软甜糯的女孩声轻哼不断,妇人站在远处清扫马背,啼笑皆非道:“你这丫头,小姐还未出阁,你打哪儿学来的这些话。”

女孩手里动作不停,仰起俏生生的小脸顶嘴:“自己编的行不行?莫娘你耳朵好尖哎。”

春色流远,桃花依旧,微漾的晴光洒落花海,覆了一层醉眼迷离的软红。林雨墨坐在白石,任硕歆为自己梳理着头发,融洽的画面一如这些年来古墓里重复过无数次的情景。

硕歆早已驾轻就熟,两只小手灵巧抚弄,一头清墨浓水的长发越加柔顺。徐徐冉冉一片清光下,石上的少女娇容似月,冰姿雪华,更胜玉像般的静美让人移不开眼睛,亦不忍心打扰,她终在发底松松垮垮绾了一个结。

硕歆收好牙梳满意地拊掌,左右欣赏一番又觉得过于素净,好像缺少点什么,歪着脑袋思索片刻,捡起地上的两瓣桃花吹净,轻轻钗了上去。这下就大功告成了,她冲柳树下的男子问:“谢鸢哥哥,小姐美不美?”

欢快轻佻的语调让谢鸢微异,他闻声抬眸,眸光清澈润泽,一望见底,当真就光明正大地审视起来。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温静如水的女孩子,出淤泥不染,濯清涟不妖,妍丽独绝却与世无争,她单单那样安静地坐着,无需任何姿态,便是一道最美的风景线。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谢鸢唇边浮现一抹笑意:“是很美。”

谢公子一向不吝于口头上的夸赞,硕歆得意地挑了挑小眉毛,却见林雨墨始终不为所动,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越发显得与四周格格不入。

她坐在晴暖的阳光下,有花香俏语相伴,偏偏给人一份独处冰天雪地里的感觉,似忧伤似无助,仿佛被遗忘在世间最偏僻的角落,看上去又格外清宁安逸,岁月静好,不落半点痕迹。硕歆心底恍惚漏了一拍,不觉间泛起一股无名的酸楚,她蹲下身伏在那膝头,探到云袖里一双冰冰凉凉的素手:“小姐,你怎么了,一早上都没理人。”

林雨墨微笑:“无事。”

硕歆何尝不知小姐贯来如此,她心疼她缄默孤独,心疼她总把自己关起来的样子,但又无从宽慰,因为自己所有的小计谋小算计在那一张容颜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

硕歆是个古灵精怪的丫头,顽劣起来能让周桐扶额长叹,面露一副朽木不可雕也,能把苏焾气得跳脚三尺,几天吃不下饭,信誓旦旦要杀之而屡次无果。唯独对林雨墨,这许多年来,她只能用一贯笨拙的方式去讨好去诱哄,卖力引导小姐与周围接触。

“小姐,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林雨墨轻轻摇头。

硕歆不感气馁,又希翼地仰视:“那我给你哼一首曲子?”

林雨墨终于招架不住,温声含笑道:“硕歆,你自己去玩儿好吗,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硕歆知道小姐又不开心了,以往小姐再有心事也会顾及自己,很少像这样拂她的意,女孩大感受伤。她亦步亦趋走回草庐,临到门前却突然回头,乌黑澄澈的眼睛里流露出小探究,研判一样盯着谢鸢不放,几不可闻地哼一声才迈进屋内收拾铺盖。

身畔溪水流去,泠声不绝于耳,一片柳叶飘飘荡荡落在纸上,谢鸢低眸静看,柔长深敛的睫掩住了所有色彩,只似在观看那片平平无奇的落叶,随后却自嘲而无奈地一笑。他是一个精明的猎手,一下子便捕捉到了她最为致命的要害,然后果断出手,一刀剜心……

但此时此刻,谢鸢不免有些后悔了,他自问可以掌控很多东西,在触及她醒来时的第一眼便明白,这个人,这一颗心,是他无法把握的。

悬崖边上,一只脚已经踏空的人,说不准哪一阵风便能让其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或许,真的有失分寸了。

……

日头钻进云端,厅堂里迎来了短暂的昏暗。一番商谈完毕,长老们敲定追捕细节,畅快出了口气,乾化起身要去召集弟子,被冯万通虚手按下:“急什么,喝完这盏茶也不妨,三根手指捡田螺的事,且由她多活一会儿。”

乾化这次倒没驳他面子,脸色阴晴不定地坐回去,不料一角屁股刚沾上座椅,陡然听得院外一道苍老激怒的声音如洪雷降世,滚滚劈进众人耳朵里:“我徒儿在哪!”

爆喝声极其响亮,宛如牙关里蹦出来的,遥遥传遍广庭长院。屋内几人毛发俱悚,无不骇然立起,紧接着又听门外传来简短的刀剑交鸣,瞬息之间气流狂肆纷涌,两扇脱漆木门并四名口喷鲜血的弟子横飞进来,“哐啷”一下砸在大堂里。

一个锦衣黑袍的老者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来人身形不见粗犷却气势极大,甫一踏进厅堂便驾临天下般,似一头雄狮乱入羊群,足教所有人心惊胆寒,那如神似魔的影子是中原人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魇,冯万通一口茶水喷出,险些把自己呛死,指着他两股战战:“苏、苏焾?!”

老者面容清瞿,冷峻如铁,浓眉下一对渊潭般的寒目煞气凛然,闪露着噬尽神魂的魔光,正是神机老人苏焾无疑。他冷冷扫视一眼,怒遏中带有不屑,如同俯瞰一群渺小的蝼蚁,原话再问:“我徒儿在哪?”

凶魔积威甚重,这样近距离地面对他更具压迫感,任谁也不敢懈怠。几大长老惊魂未定,只来得及拔剑退守,更无人搭话。他们这边全身心戒备,胸腔里的心跳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原以为魔头会大开杀戒,哪里想苏焾又扫一眼,片刻也不停留地回身踏出屋子。

走了……这样就走了?

长老们愕然相觑,看魔头神气活现的样子,伤势已然恢复六七分,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纵是分不清状况又岂能容他这样走脱,立时朝屋外喝道:“拦住他!”

院内徘徊的众多弟子闻声而动,长剑齐刷刷出鞘,更有一连排房门打开,无数人影密密麻麻冲出来,迅速结成一个包围圈,把老者拦在当下。但苏焾何等枭雄之人物,以他的胆识魄力,孤身独对数千高手如入无人之境,这等场面不过小孩子过家家而已,灰眉一挑,露出了鄙夷嘲讽的冷笑:“就凭你们这群鸡零狗碎的也想留下我?”

“留不下也得留!”身后一声断喝,狄修扬叱道:“魔头休走!”

五大长老脚踩廊柱,若鹰隼抢食般争相从高台扑下,追魂夺命的剑气爆裂长空,一出手便使尽了全力。

苏焾立在院中冷蔑发笑,劲气握于手掌,锦袍无风自舞,回头一瞬间猛然推出。雄浑磅礴的罡气若一堵高墙将众人排阻在外,苏焾显然没心思与他们打斗,动手便以内力镇压,竟打算一举连挫五人。

长老们身在半空,剑芒哗然大盛,竭力调动真气输往掌中,势要突破防线与凶魔见个高低。一时间两下僵持,互不相让,正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无血之斗。场内疾沙走石击面,花屑纷飞如雨,针锋相对的六人眉发与衣袍共舞,貌似斗得旗鼓相当,然而一边是长老们充血愈浓的双眼,一边是苏焾尚有闲暇发笑,压根未将对手放在眼里。

以诸派掌门在中原武林举足轻重的地位,几十年功力即便算不上顶尖,也可堪称上流。而今合五人之力竟撼不动其分毫,再联想凶魔前几个月接连挑杀数百名高手,他的武功究竟高到了何等层次……

弟子们不再观望,嘶声喊打着举剑杀过来,苏焾眼角斜冷挑开,溢出一汪狠佞之色:“不自量力!”

他蕴内劲于外,脚下石板“喀嚓”裂成数片,周身罡气迸射,怦然爆发出推山倒海般可怖的力道。众多围杀的弟子顿时形同枯叶一样四下栽飞出去,近身几人喷血殒命,稍轻者也不乏骨断筋折昏死当场的,狄修扬等人早先一步被他甩开,接连倒地咳血不断,已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满院子乌烟瘴气中,苏焾黑袍怒卷,傲立当场,神魔一样的雄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环顾那一大片凄惨哀嚎的人群,复嘲笑一句:“萤虫之光安敢与日月争辉。”

他说罢拔腿即走,连杀人的兴致也没有,一径踏着青石板铺就的阶路疾步如飞,即将迈出院门,后方乾化勃然喝道:“魔头,休要逞凶!”

五人吐纳一瞬再次飞攻过来,苏焾看也不看,大袖随手一挥,气劲打入身后的青石,立刻碎石炸涌,漫天尘屑疾飞,一招便将几人倒逼回去,他立在门槛处冷然回眸,狷狂威怒的眉眼斜乜道:“不要自讨苦吃,老夫有要事在身,没空与你们纠缠!”

望着凶魔消失的背影,长老们真个是欲哭无泪,亏着算计来算计去,人家空手上门一顿打砸,闹得人仰马翻、鸡犬不宁,照样扬长而去,真他奶奶的什么世道!

当空的太阳走出云层,再次光耀大地,院内却莫名多了几分萧瑟与肃杀。狄修扬遥望门外无边无际的草野,茫然叹息出声:“通玄化境的高手果然不是盖的,非大机缘与天赋并存,似我们这等,纵然苦修几十年还是难以望其项背。”

沈岸上前道:“前有魔头苏焾横行江湖无人可挡,搅得塞外天翻地覆。后有叶秋容雪山试剑,力压天下群雄,短短几年便将君府发展为庞然大物。若这两个人交上手,不知胜负几何。”

冯万通绷紧的心弦终于松懈下来,兀自感觉全身的骨头像散架一样,他颓然弃了剑,再顾不得形象地跌坐在地上,抚着裤角哭丧道:“临到老了还要受这份罪,苏焾真没有人性。可惜柳相南神龙见首不见尾,若得他相助,与我们一同联手,未必不能留下魔头。”

“哪壶不开提哪壶!”乾化仍记恨当日毁剑之仇,睇他一眼,恹恹道:“且由他猖狂,赶快召枯幻来,魔头已经现身,他那个破剑阵还守在沙漠里有什么用!”

……

灰帘重帷的马车一路狂奔,碾碎了无数花草,哑奴神情凝重地不住挥打马鞭,车里传来一声怒叱:“自作聪明!死性不改!当初就不该听你一面之词,她若有什么不测,休怪我不念多年的情分!”

苏焾一掌拍在檀香几案,桌上的茶盏跳了两下,再骂道:“寇淮安好大的胆子,竟敢遣御虎堂对雨墨儿下手,他不仁就莫怪我不义,老夫必教他付出代价!”

古墓派在两个老人手中经营多年,势力早已渗进西域各国,远不是一座漆华山焚毁就能伤其根源的。自从眼线将发现的蛛丝马迹汇报上去,苏焾与周桐再没有用过一顿安生饭,一路马不停蹄从大宛国追来,周桐自是明白他在发牢骚、说气话,只沉着脸不去理他,苏焾一股子怒火无从发泄,又拍桌子道:“说话!怎么不吭声了?”

周桐的心情同样不是很好,抬眸不虞道:“消停点行不行,你这样拍腿砸桌子能解决问题?乾贞帝雄才大略,绝非小谋之人,他这番出手只怕蓄谋已久,连人家打算做什么都不清楚,就在这里吵吵闹闹。”

苏焾碰个软钉子,抓起瓷盏胡乱灌了一口:“御虎堂这么大的手笔,十代阎君跑出来好几个,不为杀人还能干什么!”

周桐道:“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做事不过脑子,看谁不顺眼就给打杀了?雨墨儿久居深山,从未涉足人世,乾贞帝又岂是为她而去的,想必是得到一些消息,才冒着开罪古墓的风险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而为之?”苏焾火冒三丈,差点又要跳脚:“他寇淮安雄踞一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有什么能入他法眼,偏不知好歹地来跟老夫作对!”

周桐冷笑一声,缓缓吐道:“无极天锁。”

苏焾闻听这话突然怔住,两条眉毛死死拧在一起,再无心情与他争吵。

车驾奔有半个时辰,停在一条宽阔蔚蓝的大河面前,河中潮花沧浪,水流湍急,如同老者悸动难安的心思。眼前枯荣草色连天,云稀日朗,远莺长啼,数十人黑衣斗袍,拄着剑柄黢压压跪了一地。

苏焾负手当立,阴沉冷傲的脸色让人不敢直视,语怒生寒道:“给我找!哪怕翻遍整个西域,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找回来,活要见人……”他语声一顿,把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死要见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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