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17 君府羽卫(1 / 1)狐小寞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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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将至,月华初上,几粒稀星点缀天幕,熠熠闪烁。

轻飘飘的晚风隙进窗帷,惊扰了一室清宁,案上荧弱的烛火忽明忽暗,照耀着卧榻边执书闲阅的男子清雅悠闲,周身淡若明水。翻完古籍底页,谢鸢把书丢进竹筐,静静看了许久,挥手解开林雨墨的穴道。

同他预想的一样,林雨墨没予任何激烈的反应,未曾厉声质问,未曾哀怜怨怼,未曾拔出竹杖里的藏刃与他一较高下,拼个你死我活。她唯一做的便是缓缓撑起身子,换了个安静倚靠的姿势再次闭上眼睛。她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要,一切苦水皆由自己来咽,定数已成,莫娘与硕歆若遭不测,再多徒劳也改变不了结局,林雨墨蜷起双膝,将头抵在厢板上,沉默得像个影子。

车内静谧如许,二人都没有说话,前头马儿的喘息声清晰可闻。星空上月满清辉,倾洒一地银光,谢鸢温润抬眸,在眸心描摹起少女此时的样子。

柔约静好之姿,素婉倾城之貌,乌发似锦施然展落,不露哀思更显忧愁,一个人将自己困到这等寸步难行的地步,心死如灰大抵不过如此吧。

谢鸢取出水袋浸湿帕子,俯身轻轻擦去她唇下干涸的血迹:“怪我吗?”

林雨墨不动不语,任由冰凉的帕子拭过脸颊,像一块剥离了情感的木头。谢鸢微微叹道:“你不用想太多,她们会没事的。”

他温和的话语若寒天点水滴在心头,林雨墨霍然抬眸,空茫岑寂的水瞳中倒映出男子温雅的容色,随即恢复敛眸如初。难得她给点反应,谢鸢心情良好,再为她擦净眼底泪痕,淡笑道:“就不打算问一句?”

他以循循善诱之姿引导她开口,他又是这般敏锐,但凡出手必定能够拿准她的死穴,林雨墨到底什么都没问。谢鸢知道她在听,顾自道:“你这么聪明,想必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

话至一半,他稍稍停了停,林雨墨情急捏住衣角等着下文,谢鸢低笑道:“你觉得似我这般,会随口言而无信?还是会,蓄意欺骗你这个……和我素不相识的人?”

“素不相识”四个字被他原封不动地还回来,彼时无从戏谑讽刺,只有淡淡的无奈。林雨墨听罢独自陷入了沉思。她不懂他为何这样做,这个人将她打沉谷底,于生死两难、进退维谷之境又予她一丝摸不着边际的希望。那样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受,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你不清楚他何种心性,是好是坏,是奸诈还是仁慈,却被其掐住了命门,只能任由他摆布。

但不可否认,林雨墨从未像此刻这样期待过,期待他没有骗自己。

谢鸢已走出车撵,回身挑起帷幔:“来,下车。”

林雨墨转首对他,谢鸢道:“天已经黑了,再不寻些吃食,今夜便要饿肚子了。”

她握着竹棍没有动,谢鸢于是笑:“别以为我不知你揣的什么心思,想趁我离开自己驾车寻回去?你听话,这件事之后再与你谈。”

依林雨墨常日的性子只会对他置之不理,但眼下受制于人,攸关莫娘二人的性命,她不愿节外生枝。钻出车厢方要落步,一个温暖的掌心无知无觉地擎住了她的手,触碰来得倍加突然,林雨墨僵了一刹,随即若无其事地踏下来。

野外的风有些凉,安然轻拂又肆无忌惮,仿佛能吹进每一个细微的骨缝里,林雨墨此前多日不曾在晚间行走,一时难以适应,莫名有种失去庇护、给人窥伺的感觉。

谢鸢稍快几步,回首看她徐步尾随而来,问道:“冷不冷?”

林雨墨摇了摇头,谢鸢道:“也好,素日圈在车里,是该出来走动走动了。”

群星出岫,月华流淌,柔和的穹光照亮了一前一后两道身影,林雨墨心不在焉地跟行,不久后她突然停步按住了胸前的衣襟,一抹怪诞同时从脑中划过。

那里,有一团温和柔沛的真气在缓缓稀释,仿佛旭日高升,洒下至纯至阳的光芒,照暖了凄芜荒冷的雪原,逼退了连日来负茧缠丝般的疲惫感,源源不断维持她的体力。林雨墨此前心事重重,未能仔细察悉,眼下才觉日益严重的困乏感减轻许多,身子也轻盈了不少。

她犹在驻足诧异地感知,谢鸢道:“别担心,不会伤害你。”

林雨墨倏然绷紧心弦,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在凝固,她有些想笑,但始终扯不开唇角。原来,他什么都知道,这一件埋藏在她心底最隐秘的事情,除了师父,连莫娘和硕歆一干人等都无从知晓,他却洞若观火。这个人,倒是下足了本钱,还有什么能瞒得过他?

月下男子衣袂飘流,身姿幽逸,眸心一汪平静无波的深潭似冷漠绝情又温柔多情,谢鸢未再多言,来到林雨墨身侧,牵起她的手继续朝前走去。

林雨墨又是一僵,终究默然垂下双眸。

……

远山成群的飞鸟振翅还巢,林间芳花吐蕊,香木竞泽,偶有松鼠“吱吱”追逐桠间,伴随清凉而至的微风,只觉芬馨雅致,让人尽舒胸口抑钝。

谢鸢牵着林雨墨踏坡而行,徐徐走进树影稀疏的山林深处,穹顶皓月空灵,似雪如霜覆满大地,月下同行的二人,男子温雅悠闲,女子清柔静默,只看那携手漫步于树林里的身姿,宛若神界坠下一对不染凡尘的仙人。

谢鸢走得不快,近乎漫步目的地游览,林雨墨毫不吃力便能跟上他的步伐。

一路无话,说是寻找食物,谢鸢见黄橙橙的鲜果挂满枝头不停留,野兔幼獐匍匐道旁不侧目,仿佛只是为了行走而行走。林雨墨同样什么也不问,无论他将自己带去何处,无论会落到什么样的境地,似乎都与她无关。

林子里突然刮起了风,很急促的风,似利哨一样驰骋,又感觉不到凉意,只闻树冠顶层茂密的枝叶唦唦响了一阵,如同奔腾的潮水自四面八方汇涌而来,旋即归于平静。谢鸢止步低头去看她,看她楚楚清减的脸庞,看她刷子般纤长浓密的睫毛,看她柔软嫣然更胜似磐石的朱唇。何其安静的女孩子,偏偏困守心城,把自己逼得退无可退。

“肩上疼得可还厉害?”

林雨墨摇头。

谢鸢笑了笑,也罢,之前把人家欺负得狠了,肯摇头说明还能听进他的话。

不消几个眨眼,一群蒙面幽灵踏空疾走,从天而降,无数银光交相缠绕在树影间,若漫天斜飞乱舞的雪花无声无息落满了周围的枝桠。

谢鸢修眸微挑,淡望前方眼花缭乱的一幕:“看来,还是有人不想让你太平。”

来人二十四名,手握三尺利剑,头罩宽大的斗篷,精致的纯银面盔裹住了所有容貌,只外露一对漆黑的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猎物,清一色金丝银甲刺翎凤羽白袍在月光下冷然生辉,不感丝毫杀气,却予人身处百丈冰窟之内的冰寒肃杀。

谢鸢一语没有换来回应,倒不甚介意,耐心为她描述来者的装扮,问道:“可能分析出来历?”

但凡有威名有势力的隐暗组织皆有独树一帜的装束,其中深意不言而喻,林雨墨听他讲罢,垂眸想了想,平静吐道:“君府八部秘卫之一,银羽卫。”

少女的嗓音温凉清漠如许,不含半点情绪,仿佛任何事都无法搅动她的心湖,谢鸢感觉再说下去已是多余,徐步上前道:“你们还不动手?”

树顶众人仍在聚目打量,以期寻找对方的破绽,寻找切剑的方式与角度,窥探敌人哪怕一丁点儿胆怯之意。君府羽卫奉命截杀妖女,根据情报所得此女武功极高,非可小觑之人,但眼下察言观色连同她衣上成片的鲜红,已然受了不轻的伤。机会难得却没有乱了他们的章法,当先两人破空突袭而来,艳雪飞花的剑芒劲射四方,直取谢鸢门户。

剑若流星,两名羽卫的身法皆是迅捷难当,比御虎堂杀手只高不低。此等危急关口,谢鸢依然不慌不忙的负手闲看,待二人刺到身前他才单手悠悠探出,只轻描淡写的一式便以手指轻松夹住了来剑,其风流写意浑然天成,镇定自若的姿态,又像是对方预谋把剑送进他手里。

羽卫明显一愣,另一人更不停滞,凌厉的剑刃贴襟刺来,谢鸢足下不动,微微偏身避过,扬起指间长剑接了上去。两剑碰撞,“叮”地爆起一团火星,谢鸢广袖轻挥,一道无与伦比的掌风将二人扫荡出去。

交锋不过瞬息之间,仅一个照面便轻易击溃两名羽卫,足见来人非同等闲。

夜空清亮如昼,一地月华若水,树梢几片榆叶飘然而落,悄悄划过谢鸳的衣肩。利剑丛中幽竹而立的男子,墨发轻起,衣带当风,雍容冷隽之气深敛,眸中却透有清冽逼人的神光,淡淡含笑道:“一起上,让我看看有没有长进。”

一众羽卫眼色微变,也只维持了片刻诧异,二十四人拔剑脱鞘,锵然如出一辙,林间精光迸烁,似寒星曜日当空,无数剑影犹如密不透风的罗网从各个角度夺空扑来。

谢鸢唇下一抹温冷似笑非笑,袖底玉箫入手,行云流水的身法悠然飘进战圈。

极冷的剑,极快的招,杀伐决断弹指间,白袍羽卫群起如蝗,漫空中雪影交织、银甲缠绵,凛冽的剑光刺眼如盲,狂卷飞枝走叶将谢鸢围困其中。君府羽卫并非八部之中最难缠的一个,亦不是最显赫的一个,坊间鲜闻其名,江湖也只有他们的传说,正如这些年对抗西夏御虎堂的屡次博弈中,即便存有十代阎君这般出类拔萃的高手,也无法在他们手里讨到便宜。

二十四把幻冰淬雪的利剑,二十四颗坚毅如石的心魂,羽卫为杀人而生,不计代价完成任务是他们的责任与荣耀,同时秉持冷静决然的思维,也历来不会小看对手。他们心知这年轻男子不易对付,但还是远远低估了对方。

谢鸢清逸出尘的身姿动若残影,虽置身九死一生的杀阵中,却像远天那遥白莫测的云,若即若离,飘忽不定,始终让人摸不到一片衣角。他似有心与这群人较量,回避之姿若蜻蜓点水,极具优雅从容,玉箫随意轻点,每每触及羽卫肩头便有白影狼狈地跌出战圈,过处几无一合之敌。

碎叶尘靡腾起,给月色笼了一层风流糜醉的绡帐,随着愈多羽卫丧失战力,场内声势见小许多,直到一人低喝:“退!”余下十人果断收手,无一恋战,齐齐向后翻折,纪律严明可见一斑。

林间恢复宁静,一帮羽卫的目光再添阴郁谨慎,被玉箫点中者真气入体,肩口往下的半边身子麻痹,似给人分筋错骨般痛楚难当。他们却知对方已是手下留情,否则只需稍加气劲即可摧毁经脉,夺人性命,便有一人拱手道:“敢问尊驾何人?”

谢鸢唇畔意笑风轻,负手执箫道:“我是何人,你还没有资格来问。”

那人眸色微动:“我等只取这女人的性命,与阁下无关,还望高抬贵手。”

以谢鸢目前展示出来的实力远在每个人之上,实可堪称大敌,况且这还不是他的全部,但羽卫取命势在必行,殊死一搏未必不能教他付出代价,他既不下死手,或许会有商谈的余地。

二十多双眼睛汇集场外的少女,谢鸢亦回首看去,林雨墨却始终低眸扶杖,分明不为其动的样子。无论谢鸢和羽卫交手正酣,还是眼下给人戳指点名的要杀,她只那样安然静立于后,好像失去了一切感知。

谢鸢眸中划过一丝无奈的笑意:“恕不能从命。”

“那只有得罪了!”羽卫首领拱手再揖,不着痕迹地从旁飞掠一眼:“布阵!”

二十四人迅速列阵,似千山迷雾骤起,立时结成一个蚕茧将谢鸢包困其内,金玉交击声清脆更急促,数不尽的雪衣流丝飓风般飞快缠绕在圆弧外。

月华为之一寒,冷冽的剑气呼啸狂舞,摧得碎叶疾飞如瀑。此刻若有人从旁观看,定会为这极具视觉冲击感的画面扼腕赞叹,但作为唯一的旁观者,林雨墨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羽卫群狼扑食,只攻不守,大有同归于尽之势,剑芒看似封锁了所有空间,终是无法淹没那一点莹润剔透的玉光。谢鸢足下轻动,每每于绝境中寻找破绽,流云飘逸的身法亦退亦趋,轻轻松松与他们周旋。

其时高下已判,谢鸢无意杀人,羽卫亦不愿同他玉石俱焚,恶斗正烈之时,那首领蓦地大喝一声:“破!”当下有数人破茧而出,折腰朝两侧腾起,足蹬树干借势扑向场外的少女。

其余众人仍旧缠斗谢鸢,不予他分身援手之机,六名奇袭的羽卫使尽平生功力,化作六道贯日白虹冲林雨墨奋力刺来。

利箭般飞驰的人影转瞬即至,精光寒芒陡现!

林雨墨依稀笑了,头顶的月光若水银流泻,落在她身上一片素洁如染,少女柔和瑰美的唇瓣绽开一朵樱花,她轻轻抬头,大大方方迎接那把即将贯透心口的长剑……

风吹去,夜无声,沧海日月灌流人间,谢鸢于万千光影中清静回眸,一声轻叹怜惜而深远,他收回玉箫徐徐走出人堆。

时光仿佛静止在了一瞬,方圆数丈之内突然被一股无上的真气冰封,尘屑滞空,花叶行止,二十四道人影不约而同地住手,好似群魔乱舞的石像般保持或劈、或挑、或刺、或俯袭、或仰退、或凌空飞旋等各种姿势定格在当下,刺向少女的长剑便停在她胸口处,却再也无法前进半分。

那一刻,林雨墨似乎听到了很多个声音,有苏焾怒其不争的训斥和周桐言辞恳善的教诲,有莫娘碎碎念念的嘘寒问暖和硕歆甜软温馨的撒娇邀宠,那是她此生的全部,很美好,很真实。但是她累了,就像这具睡不醒的身体一般,她也想一直沉睡下去,锐利的尖刃就在胸前,于是林雨墨朝前迈了一步。

“喀嚓……”

在衣裳触及剑尖的一刹,玄钢铸炼的长剑倏而崩裂,宛如不堪一击的冰凌碎成数片落下,谢鸢一步步来到她身前,低头笑道:“你看,连天意都与你作对。”

他极其温柔地抚上少女的脸颊:“是我的到来给你造成了困惑吗,你……何需如此。”

一帮羽卫终于得以脱身,天知道他们方才经历了什么,无处不在的内力像汪洋深海一样挤压身体,每一寸肌肤都承受着灭顶的压迫感,慢说眨一眨眼睛,只怕呼吸都难以做到。及至此刻,他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抱剑朝那并肩执手远去的身影肃然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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