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蓝色的天光迷蒙混沌,涟漪细雨不期而至,轻轻敲打着素瓦青檐,若丝竹玉罄一般为她带来了久违的新奇感。雨丝斜飞入廊,清冽纯净的气息拂面冰凉,一点一滴渗进记忆里那块荒芜的土地。
山如青墨,水似流白,雨线飘摇连成纱幕,阻隔了万水千山,使天地重归虚无,林雨墨摊开掌心,入手湿冷一片,她却明白,这许是上天能予她的最后一份馈赠了。
林雨墨踏出回廊,徐徐迈进微雨中,她的步履轻盈,意态慵懒,唇角一丝松懈娇娆肆意,恍惚走过熙熙攘攘的人间长路,终于抵达彼岸——或许她本性自由,却被这尘世深深桎梏,她不愿去面对即可以选择逃避,这最后一条路,谁也阻挡不了她的脚步。
这样一个人,倒是不好接触呢。
九重烟色扶摇直上,模糊了万物的影子,阁楼中,一对修长柔邃的凤眸长久凝望院落。男子语声渺然而淡泊,宛如一片遗落的尘叶缓缓飘下:“她比我想象中的要严重许多。”
身后一双白皙温软的柔荑轻轻搭上他的肩头,为他披上薄衫,呈珠道:“公子不必太过忧心,万事万物相生相克,一定会有办法的。古墓中人亦非庸碌,这么多年过去了,周桐二人许是找到挽回之法,才舍得让林姑娘独自前往昔国。”
“她从未想过去昔国。”谢鸢眼里的颜色清冷亦慈悲:“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该去往何处。她能顺从我的靠近,只因身子虚弱到了极限,再没有力气去反抗。”
呈珠心下一怔,抬头看他清俊无瑕的容颜:“林姑娘她……已经知晓了公子的身份?”
谢鸢目视着小院,徐声道:“与其让她费力揣测,当作一件心事盘亘心底,不若由我来告诉她。”
话语清容倦淡,柔和缱绻,包含了一丝飘渺无痕的情愫。呈珠闻言低下眼眸,借以掩住眸底一道异样的神色。她猜的没错,公子果然待那女子不同,亲身远赴万里,不动声色地设计好一切,天下间能得他如此相待的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一入红尘深似海,万丈君心谁知意,登临九天仙境的昔国少陵君,原来也非真正不惹人间尘埃的谪仙。
但这二人身份、立场、背景、渊源相差甚大,昔国与古墓水火不相容,公子身拜王侯之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与受尽世人口诛笔伐的邪教女子有所沾染,只怕绝非妙事。思及到此,呈珠忽然懂了,福身纤雅地拜道:“林姑娘知善随和,必是福泽长久之人。呈珠即刻启程回谷请教师父他老人家,即便师父无措,师兄的医术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找他一定可以有出路。”
谢鸢深深看她一眼:“如此有劳你了。”
掬一捧春花细雨,见一方风土人情,余生到此,林雨墨已然知足。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由来便是一场向死而生的旅途,有人浮浮沉沉,有人情长爱恨,无论曾经的光芒万丈还是如今的庸碌凄凉,体会不过一个过程。她此生蹉跎,大半时光蛰伏在深山里度过,十年习剑只为给自己一个苟且偷生的理由,如今生命走到了尽头,她亦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去。
林雨墨压一枝海棠轻嗅,清鲜的花露洒湿袖口,香气入鼻,是一种默然隽永的味道,淡然芬芳,如梦将醒。硕歆挎着包袱满载而归,蹦蹦跳跳穿过石桥,左手一柄花伞,右手一根糖葫芦吃得不亦乐乎,见林雨墨立在雨里,衣裙已经半湿,忙跑去道:“小姐,下雨了,你怎么还在外面站着。”
……
三两日清闲,不大的庭院中,莫娘与硕歆匆匆往来,林雨墨多是呆在房里,少时出来透透气,只安静地倚在廊下一坐便是半日,清秀的身影仿佛定格了一般,任由风月拂身不过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硕歆不时跑到她身边说说话,无论殷勤耳语还是笑乐引逗,只偶尔换来一个无声的浅笑,硕歆倒也乐此不疲。
谢鸢闲暇之余偶尔立在窗前看她的一举一动,温润的长眸若天上皓洁的月光照落在少女身上,看她的清美,她的哀柔,她的孤寂,她的忧伤……
十年光阴流水,十年岁月如梭,他以这样的身份来到她身边,就如同当初那个荒埋寂冷的傍晚,她以纯洁无瑕之姿站在他的面前。海棠依旧,相思盘扣,他等了十年,等来的却是陪她度过最后一段光阴,命运何其弄人。
谢鸢突然生出无限的怜惜,似有轻盈的水晶花在心口碎裂,一抹微痛徐徐化开,变为清清淡淡的寂寥与苦涩。他回首离开窗子,走过梅林小道,走过廊桥石径,一步步来到她面前,温柔含笑道:“陪我下下棋好吗?”
林雨墨怔了一怔,似未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少顷微微点头。
二人移步院内的石桌,天空碎雨未歇,雾影阑珊飘浅,丝丝缕缕隙进花间幽竹,谢鸢轻袖掸去桌上几瓣落花,看她若无其事地坐在对面,随即就笑了:“还不伸出手来。”
林雨墨垂睫不动,谢鸢道:“怎么,这就打算反悔了吗?”
她将蜷起的手掌抬出,似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缓缓伸出一根曼若玉指,谢鸢却把她整个素手包容在掌心里,引导她在棋局边缘描摹一遍,一如当初硕歆做过的动作,更多了些耐心与细腻。
“记住了?”
林雨墨不应声,谢鸢早把她的性子摸个大概,接着道:“让你执黑子先行。”
二人执棋布子,对垒争锋,林雨墨的棋路严谨,每一招棋数都兼顾四野,环视八方,看似温婉从容却绵里藏针、暗含机锋,棋之一道已堪臻境。谢鸢大巧若拙,见招拆招,心中自有天地循环,短时间内倒是旗鼓相当,难以辨出高低。
那时节,海棠花开,香远益清。那时节,梅雨纷飞,沾衣欲湿。
素衣花下,微雨年华,迷蒙的天光照见她低眉顺眼、温静的容色,林雨墨全神贯注地思索,似乎有无限的耐性去琢磨一件事。她一心防备于他,状似温顺的姿态又包含了多少力不从心的无奈,谢鸢忽然道:“这样一直瞒下去也不是办法,你有没有想过和她们坦白?”
林雨墨手上一滞,谢鸢打量她清绝幽艳的眉目:“我本不想强迫你,但有一事你需得从我,不可再回古墓了,你的两位师父医不好你。”
林雨墨低首沉思,默默道:“你不用再白费心思,御虎堂得不到的,你也未必能得到。”
她本就话少,从未像这般吐露过想法,谢鸢笑了笑:“总要试一试的,不试试怎么知道结果。”说罢随手一子落下,绝了案角数枚黑子的活路。
若有一人注定先尝苦果,我愿为你引路。
……
艳阳高照,碧浪无际,两匹骏马驰骋在广袤的草原上,漫漫长路不见尽头,秒染疾行中勒住缰绳,揉着手臂道:“不行了,我先歇一会儿,照这样跑下去迟早把身子都给颠散了。”
呈珠面上亦有疲惫,勒马放眼前方:“还需加快行程,回到昔国少则半月,事态紧迫,中途不能再随意耽搁。”
秒染喋声抱怨:“原以为能在塞外多玩几天,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回去,公子也真是的,到底什么事这样十万火急?”
呈珠道:“林姑娘重疾缠身,时不将久,公子欲保她性命,我必须赶在魔陀星兰药效散尽之前找到救她的办法,这次只怕要和阎王爷抢人了。”
“是她?”秒染很是诧异:“她好端端的就要死了?公子为何要救她?”
二人纵马徐行,呈珠不知该不该告知她,思忖一下道:“公子,怕是动了情了。”
女子唇角轻抿,语声寂寂,睫毛下一双清澈的眸心漾出几许落寞,秒染闻言瞠目结舌,近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你是说,公子对她……”
呈珠道:“公子行事果决,素来雷厉风行,何曾见过他这般优柔寡断,林姑娘体内的隐疾本可强势除净,公子却循序渐进,逐一施为,分明是不忍令她受到伤害。”
秒染感觉脑袋不够用,怔了好一阵才消化这一消息,又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陡然一个机灵:“呈姑娘你……不会是喜欢上公子了吧?”
“我?”呈珠埋下心绪,不在意地道:“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寻常女子,怎敢肖想那些。”
秒染心思活泛,自发现端倪一发不可收拾,盯住她仔细审视,见她目光微有闪躲,耳根子泛红,顿觉猜中了七八分,当下笑问:“呈姑娘,你入府最早,跟随公子身边这么多年,就没有动过心思?”
呈珠只浅浅而笑:“无论有或没有都不重要,他那样的人对我来说从来都是遥不可及的,我承蒙君上恩泽,一直以来受他所赐良多,眼下这一桩能帮他的或许只有我了,我不想让他失望。”
“你倒是拿得起放得下。”秒染道:“真的就没有一点不甘心?若是早早想通了,何必还把自己困留在君府,出去看看倒也挺好,你瞧这大好的春光,山水秀丽,景色怡人。人呢,就该趁着年轻多看看风景。”
呈珠低低道:“我自出药王谷不久便遇到了公子,除了君府也没有地方可去,总不能再回谷里。”她茫然遥望一阵,思绪豁然通透起来,似有一股清流洗涤心田,喃喃道:“名动天下的少陵君,惊才绝艳的叶秋容,世间男儿有谁可比?能伴在他身侧,是多少女子羡慕不来的福分呢,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风吹发带起兮飞扬,女子媚颜一笑,纵马扬蹄,长风惬意。
……
硕歆侧首看向肩膀,莹白红润的肌肤上只留有一道浅浅的细痕,她伸手按了按,禁不住喜悦道:“莫娘,她们的药真是很管用,才几天而已,居然摸不到疤痕了。”
莫娘帮她整好衣襟,笑笑道:“着实挺神奇的,估计再过两日你肩上这道伤就可以消弭干净。呈姑娘妙手仁心,往后若有缘再见到她,一定要好好答谢人家。”
“她们两个也真怪,看病倒罢了,连银子也不收,居然有人傻到这种地步。”硕歆拾起所剩不多的药瓶嗅了嗅:“莫娘,你闻闻,还挺香的。她这是什么药,我们不如买一些备着吧,防患于未然嘛。”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莫娘回想那日呈珠所言,“此药名为百草露,外敷所用,若嫌麻烦可洒入水中沐浴。这一瓶叫作玉花膏……”
百草露!
莫娘蓦地一拍脑门,拿过瓶子仔细闻了闻,讶道:“果真是百草露!这药集天南海北上百种稀奇草药炼制,其中十多味已近绝迹,极为罕见,便是主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熬制三瓶,她怎会有这种东西?”
“不过一瓶金疮药,很珍贵吗?”硕歆有点迷糊:“这样说这瓶玉花膏好像更值钱了,你忘了,之前她的婢女还特意跟我们显摆了一把。”
莫娘沉思不语,隐约感觉事情透着古怪,两个来历不明的医女,出手就是千金难觅的药物,不亚于携带终宝,转手赠予他人时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若是她们提前设计好的,目的何在?况且是自己找上她们,谁又能将一切都算计得如此精准。
莫娘懊恼当日疏忽,近几日亦没在意这药的出奇之处,如今连人影都寻不到,恐怕再无法问个明白,唯一庆幸的是,所有事情都在照好的方向发展,不日林雨墨身子痊愈,迎来两位主上,便可以真正安定下来。
庭院碎雨霏霏,淅淅沥沥,蔷薇花架下神仙眷侣般的一双人影弈趣正酣,清静安逸如同一幅醉人的水墨画卷,硕歆欢喜跑过去:“小姐,谢鸢哥哥,你们在下棋吗?”
谢鸢闲闲一应,抬眸看她:“是不是在外面野惯了,这几日也没见你到我那里去闹。”
“我哪有。”硕歆吐吐舌头,巧盼的慧眸中彰显灵动:“镇子里太热闹了,我还没有玩够呢,正想着今天去找你下棋,你自己便先来了。反正我的棋艺差你许多,正好让小姐杀杀你的锐气。”
谢鸢玩味地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侥幸赢我一手,今次倒未必还有同样的运气。”
“手底下见真章,少在那里自卖自夸。”硕歆哼一声,挨着林雨墨兴致勃勃地观弈。棋局已近白热化,一盘黑白子纵横捭阖,衔尾相接,衍生九天十地,隐含风云际会之象,端的是奥义无穷。谢鸢袖底从容不迫,悠悠然闲续一子,硕歆忙道:“小姐,坎四垠六,谢鸢哥哥要消劫,别让他得逞。”
谢鸢敲了敲石桌:“观棋不语。”
硕歆撇撇嘴,冲他扮个鬼脸,林雨墨并未依硕歆指点放手入局,只居后设子,避锋芒而静待变数。
“唔……倒被你识破了。”谢鸳赞赏一笑,着手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