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乱红轻舞,缠绵的花廊绯色妩媚多情,是最动人的清香。一盘棋,两个人,迥异的心境,共通的禀性,何其相像的超然若举,净水无尘,于漫天烟雨中作壁上观,万事不溶于胸,较之一盘棋的胜负又显得那般无关紧要。
棋盘局面渐近尾声,林雨墨心中简做盘复,自知无力回天,终是道:“我输了。”
谢鸢眸含浅笑,一如既往的优雅有礼:“承让。”
弈棋耗心费神,尤其是面对一个强劲难测的对手,林雨墨几乎耗尽了精力。硕歆只看男子愉悦自得的神情,没来由一股子不爽,在旁嚷道:“不算不算,小姐中途走神才给你钻了空子,有本事再来一局。”
“强词夺理。”谢鸢展袖稍稍坐正,唇边逸出一道笑痕:“这么说倒是我投机取巧了?”
“可不是嘛。”硕歆道:“小姐把所有棋路都记在心里,千变万化只能凭记忆推演,耗费的心思比你多百倍有余,保不准哪一步记岔了便前功尽弃,你敢说没有胜之不武?”
谢鸢拈棋依次放入篓中,抬头看进她清亮剔透的瞳眸:“似乎有道理,那依你所言该要怎样?”
“让你蒙上眼睛对弈有点欺负人,不如换个法子……”硕歆托腮思索道:“有赌无注未免不能尽兴,我出个主意,谢鸢哥哥倘若你再赢一局,小姐便答应为你办一件事,若是小姐赢了呢,你需承诺她两件事。这法子简单公道,童叟无欺,输的人不许反悔,你敢是不敢?”
天光微雨空濛,一重重幽迷的雾霭烟岚轻轻飘曳,挡住了远方山景,将庭院笼罩得似空幻梦境一般,莹润的水珠徐徐滴过一簇簇琼枝碧蕊,照衬着清灵淘气的女孩腮红若桃、俏颜如雪,水洗般的双眸满是机灵狡黠之色。谢鸢拾起一颗墨玉棋子随意端详起来:“此种赌法倒是别开生面,不过我以二易一,何来童叟无欺之说?”
硕歆并不反驳,而是俏皮地眨眨眼睛:“那就是不敢喽?”
谢鸢笑笑不语,温和柔越的星眸中多有无奈与宠纵,随后方道:“姑娘以为如何?”
这二人激将斗嘴,无端将自己牵扯进来,林雨墨本无心思参合,有那么一刹,她却恍惚感觉到面前这个男人在郑重其事地给她下战书,以致于分不清这一问是戏言还是别有用心的趁机挑衅。沉默间,硕歆换过棋盒,说道:“我代小姐答应下了,谢鸢哥哥你来执黑子。”
谢鸢应声落子,正覆棋盘中央的星位,硕歆莫名其妙地瞧了瞧他脸色,奇怪道:“起手占天元,这是哪门子打法?”
谢鸢隐笑不答:“姑娘请。”
棋子轻击石桌的声音清脆悦耳,不过短短几步棋招,林雨墨已发觉蹊跷,罕见地颦起了眉心。案上数枚棋子以天元为轴心摆放得整整齐齐,原来她每走一步,谢鸢便紧随其后在棋盘中心的对称点上下子,步步不差,实有轻视戏弄之嫌,硕歆“呀”地嚷起来:“你、你怎么仿小姐下棋!”
“嗯?”谢鸢抬眸:“谁规定不许参考对手的棋路?姑娘棋艺高超,与其费力制衡不若以逸待劳,此乃上战伐谋之道。”
“你这分明是不讲道理!”
谢鸢轻轻莞尔:“既有珠玉在前,在下甘当瓦砾又何妨。”
“真有人把偷懒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硕歆拿他没办法,旋即道:“小姐你看,谢鸢哥哥他耍赖!”
“无妨。”林雨墨淡声一应,继续不慌不忙地落子。
檐下细雨澹澹,染过了少年清静坚毅的眉目,墨白已在廊下恭候一整个时辰,金陵城飞鸽传书边关战事告急,那一封关乎千万条性命的书信此刻正在他怀中,但看公子如今这番闲情逸趣的模样,墨白却如何也不忍心打搅。
昔、夏两国这场战祸攸关未来天下的格局,东辽大军在此时南迁屯兵无定山显然意有所图,难保不会伺机插手分一杯羹。弃一国安危而守护一个素未谋过面的女子,如此近乎荒唐的行径发生在公子身上是墨白从前绝对想象不到的,但他真真切切便这样做了。想来天下的局势尽在那一人掌中,公子既决意出走西域便是备好了万全之策,一应变数更用不到他来操心,墨白忆起早间拿到战报时的惊悸,只叹自己胸怀浅薄、心浮气躁,难以企及公子那般巍峨不动的境界。
莫娘端一碟糕点走出房间,见他一直立在廊内,笑问道:“墨公子怎么不去观棋?”
墨白道:“晚辈不精棋道,在此等候就好。”
莫娘观望专心对弈的二人,加之硕歆时不时挑三拣四、指手画脚,她无奈笑了笑,眼角逐渐露出柔软的笑意:“难得雨墨儿今天心情好,我做了些点心,公子尝尝?”
一小碟晶莹如玉的点心品相精致,隐然有甜酪芬糯的兰香弥散,墨白推辞道:“不必了,晚辈……”
莫娘含笑塞给他一块:“你这孩子,东西做来就是给人吃的,跟莫娘还客气什么。”
将瓷碟悄悄放在桌边,莫娘粗略打量一眼石桌上错综复杂的棋局,双方纹秤论道,缨锋相争攻守杀伐,可谓势均力敌。林雨墨和硕歆皆若有所思的模样,唯谢鸢闲适地端茶浅啜,清颜俊目稍展,眸中沁透出安愉的光芒,似是格外享受这一时刻的平静安宁。
“我从不知雨墨儿对下棋如此执着,这些年在山里她除了练剑就是把自己关在房内,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我有心开导她,她也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很多话刚到嘴边便说不下去了。”四周雨声清晰,莫娘倚着廊柱如是说,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有感而发。
墨白道:“林姑娘性情沉敛,是喜静之人。”
“是啊,这丫头打小如此,再多的难处和委屈皆留给自己,从不与人言。”莫娘摇头笑笑:“当初那么一个天真有趣的小姑娘,自打失了明,我们都以为她会忍受不了性情大变,不想却变成了这般模样。如今她长大了,也学了武功,平素还总是不自觉地想扶她一把。”
木讷的少年不知如何接口,莫娘仰视着阴翳的天空轻声叹道:“好在这几年都熬过来了,往后的路还不知要怎样走,等雨墨儿再长些怕是该寻个如意郎君嫁人了,女大不中留,若有一知冷知热的人怜她懂她,我也就放心了。”莫娘忽而低头苦笑:“瞧我,怎么跟你絮叨这些。”
墨白笑之表示不介意,少顷突然问:“夫人打算把林姑娘许配给什么样的人?”
莫娘怔了一怔,笑道:“哪里轮得上我做主,皇室姻亲……”话到嘴边,她下意识改口道:“总归小姐自己拿主意,这种事外人也参合不来,只要是她选择的就好。”
天外雨势渐收,一地水光潋滟如银镜空置,倒映出满院绮彩斑斓的花色,荼蘼花开鲜艳热烈,迎风舒放,红若一团团火苗娇艳欲滴,白若一层层新雪超尘脱俗,恍似人间天上之景。硕歆耐不住性子再看下去,走过来道:“莫娘,还有没有点心?”
“房里我留了几块,你自己去拿吧。”
硕歆驻脚盯着墨白看一阵,古怪道:“墨白哥哥,你怎么不和我打招呼?”这一问来得突兀,女孩家使起小性子总让人摸不着头脑,墨白未及反应,硕歆已从他身旁施施然擦肩而过,少年只好识趣地摸摸鼻子。
“这臭丫头,熟络起来跟谁都没大没小的。”莫娘忍不住笑骂,硕歆片刻后打房中出来,满嘴嚼着糯糕心满意足地朝院外走去。
莫娘问:“哪里去?”
“我出去玩儿。”女孩蹦蹦跳跳,只留一道俏丽欢脱的背影。
莫娘突然沉默下来,和蔼的眸心流溢出点点疼惜:“说来硕歆这孩子也是可怜,这么些年居在山里着实委屈她了。雨墨儿为人冷淡,鲜少和人交流,她小小年纪便只能自己找点事打发时间,如此年复一年,很多时候还要想方设法逗小姐开心,是我们亏欠她太多。”
墨白沉吟道:“硕歆姑娘心不存事,自有福气,是个无忧之人。”
莫娘含笑摇头:“真的无忧倒也罢了,这丫头看起来没心没肺,其实是极懂事的,只不过她的心思不被外人所知而已。”
墨白称是,莫娘聊至兴头上,忽而问道:“有一事一直我不解,谢族兴旺至此,应是极注重嫡系子弟的培养,谢三公子如此才俊,贵府怎舍得让他云游万里,孤身一人在外漂泊?”
墨白一愕,说道:“公子少年博学,览阅天下群书,一直以攥写山河志为己任。人各有志,家中长辈自是乐见其成,断不会自缚羽翼,阻他展翅高翔。”
莫娘目光扫向那清雅俊秀的人影:“我一向钦佩读书人的胸怀与气度,谢公子尤为甚之,你主仆二人一文一武,可见谢族福地洞天名不虚传。”
“晚辈蒲姿陋质岂敢与公子相提并论,有幸追随公子乃此生修来的福气。”墨白不动声色地往主子脸上贴金。
……
月上中天,一轮银辉淡洒,如玉的莹光照见院内花枝摇曳、竹影绰约,无比的宁静祥和。硕歆蹑手蹑脚阖上屋门,端着盛药的空盏回到房里。
“睡了?”
“嗯。”
“下了一天的棋指定累坏了,这几日哪见她睡过这么早。”莫娘斟上一杯茶,见硕歆满脸怏怏不快,诧异道:“怎么了这是,谁惹你不高兴,又跟小姐置气了?”
硕歆松松懒懒地趴在桌上,指头绞着小辫闷闷道:“莫娘,我好像做错事了。”
莫娘眼皮一跳:“歆丫头,你在外面闯祸了?”
“才没有,别老是把我想的那么幼稚。”硕歆翻个白眼,懒洋洋道:“我以为小姐喜欢下棋,自作主张央她陪了谢鸳哥哥一整日,她却好像并不开心,睡前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
莫娘暗笑这丫头何时变得这样敏感:“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小姐素来如此,何必放在心上。”
硕歆眸光轻轻一垂,纤密可爱的睫下印出两抹剪影,落寞说道:“可我还是觉得她生我气了,莫娘,明天你去问问小姐吧。”
“问什么?”
“问她……”硕歆吞吞吐吐,忽然不知如何说下去,莫娘敲她额头笑道:“你这小脑袋里什么时候开始装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雨墨儿最是疼你,以往惹再大的祸她都没有恼过你,莫要胡思乱想。”
“这次不一样嘛……”硕歆讷讷嘟囔,莫娘道:“什么不一样?”
硕歆摇摇头,无精打采道:“没有啦,我去睡觉。”
这孩子心思浅,把所有情绪都清楚地写在脸上,莫娘感觉若由她自己瞎想,只怕今夜会辗转难眠,拉住她道:“歆丫头你先坐下。”
硕歆狐疑地看她,莫娘柔声道:“有些话我从前没有对你讲过,是因为觉得你懂。我知你一心为小姐着想,她那个样子,换了谁也未必有你做得好。雨墨儿聪慧,却因慧极所伤,终日郁郁寡欢,她善于静处但未必喜欢孤独,只因习惯了才不予回应,说到底谁又真的喜欢孤零零一个人呢。”
硕歆隐约猜到她要说什么:“莫娘……”
莫娘微笑道:“丫头,不要妄自菲薄,其实你缠她闹她,莫娘都知道原由,小姐也未必不是欢喜的。你们一个喜静一个善动,雨墨儿可制约你胡搅蛮缠,你也一直在努力地将她从黑暗拉向光明。所以说,小姐可少了莫娘却不能没有硕歆相伴,而今你明白了吗?”
一番话柔声细语,切切实实说进女孩的心坎里去了,硕歆不免感动,垂着头委屈道:“我以为你们都是怪我的。”
莫娘摸着她的脑袋笑:“傻丫头,莫娘活了几十年,还能看不透你那点小心思,否则的话为何还一再纵容你至今,不单是我,小姐和两位主上都心知肚明。以主人御下之严厉,你误烧草庐、擅取丹药,换作旁人必是死罪难逃,岂能容你成日逍遥。”
硕歆小声辩道:“那老头是要拿剑杀我来着,不过被小姐给阻下来了……”
莫娘觉得有点跑题:“好了,不说这个了,聊了这么多只是想让你别有压力,往后缚手缚脚。有些心结一旦生根便会愈演愈烈,甚至能改变人的心性与品格,雨墨儿前车之鉴,我不愿让你变成她那样才同你说这些。今后你想做什么便大胆去做,莫娘不会怪你,小姐更不会生你的气。”
硕歆得此激励,已然将先前的顾虑抛到九霄云外,兀自想着有人知有人懂的感觉真好。莫娘为她倒上一杯茶,见女孩沉浸于沾沾自喜当中不禁发笑,抿口茶道:“过两日便到了月中,清平镇有赏灯的习俗,我今日出门见街上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届时一定很热闹。歆丫头,你带她去逛逛吧。”
硕歆深以为然,想了想却苦脸道:“小姐未必肯愿意,而且灯花再好看,小姐她……”
莫娘眼神一暗,道:“出去走走就好,人多热闹,也能沾沾烟火气,她闷得够久了。”
……
雍水浩荡,奔流不息,控制此处贯穿清平镇的雍江入境口,便等同扼守住了进镇的水路。
江水边上有桃林百顷,林中桃花尽谢,铺盈在这片肥沃的土地。彼时日头正中,高挂于头顶的天空,明艳艳有些灼人,树上休憩的男子以一面玉骨折扇遮阳,扇上所绘惟妙惟肖的美貌仕女全然不及他仅露的一片下颌来得清晰完美。
美人如画,秀色可餐,这样的言辞用于修饰男子明显不太合适,但观其闲卧的身形风华颀长,金丝玉锦的长衣宛若出岫云彩加身,端的是妖红紫艳、绚烂不羁,墨发如缎迤逦披下,更兼神秘与优雅的风情。
那人轻轻翻个身,柔韧的枝条摇摇欲坠,他曲肘支颐,视线落向树下盘膝打坐的玄衣少年,当先一声笑,慵懒说道:“瞧你入定这么久,不知道的还以为圆寂了呢,在想什么?”
墨白眸子一开,旋即重新阖上,并没有回答。男子又是一笑:“不说的话我可要拿桃枝打你了,本公子近来手痒,正愁无人切磋解闷。”
阳光洒在少年脸上一片温沉平静,浅闭的眼睛复又睁开,眸底却有精芒倏地划过:“公子日前指点我三式剑招,乃秋封山的成名绝学,我正在参悟。”
“秋封山?便是那个折剑葬妻、名列兵器谱上天下第二的家伙?传闻他可是一位出了名的痴情之人哪。”柔情万种的桃花凤眸掠过一抹惊讶,男子笑道:“叶湘那小子倒是待你不薄,亲手调教不说,连这等神兵绝技都可传你……”话音一顿,树上衣袂转过飘洒俊逸的风流媚色,他已旋身下地:“独自参悟岂有进益,燕哥哥来为你试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