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西镇弹丸之地，位于南城与北城交界的一个经济落后县城。因为上世纪一个慈善家父亲故居在此，晚年不愿挪去城里与慈善家同住，故而慈善家在镇上建了南城第一座敬老院。

时光飞逝，历史推进，世事多变。小百年过去，当初的敬老院一再易主，到了高妈妈手里，因为自己婚姻不幸，无儿无女，她把敬老院又演变成了县城第一家孤儿福利院。

从三十年开始，运行到今，福利院已经累积收容照顾了超三百个因为各种原因被抛弃的孤儿。

陆可心是其中之一，也是其中最厉害，迄今为止混得最成功的一个。

她不但是高妈妈的心头肉，更是高妈妈的骄傲，从事这一行坚持下去的信念。

她跟高妈妈之间的故事，感情，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传统感恩，而是高于生活高于一般世俗的人间大爱。

别人能不能理解陆可心不在乎。反正高妈妈在她心里不是她一个人的妈妈，她的命不属于她自己，高于她自己，陆可心觉得自己必须尽力让她活下去。

出二环上高架，下高架再去外环上高速，两个半小时高速路程结束，一共奔波了将近四个小时众人才到华西镇上。

陆可心一路都在做心理建设，到了地方如果高妈妈坚决不承认自己有病，或者她坚决不肯跟自己去医院治疗该怎么办。

车子进入经济落后的小镇，从一条条破财乏味的街道上穿行而过，渐渐去到一条人流相对密集的大街。

街道两旁，包括中央都隔三差五扎着红色的塑料伞棚。有的里面挂着琳琅满目又质量低劣的衣服，有的摆着一排排鞋子，有的伞底下支着扎气球赚礼物，或者扔塑料圈套礼物的小摊，有的接着电摆放着旋转木马。有的在哐哐哐在路边炒菜卖饭，有的各种五颜六色的塑料饮料瓶摆了一桌子在卖饮料……

总之，虽然脏乱差，但这条街看起来还算有几分人气。

陆可心每年都来这里，对这样的景象毫不陌生。窗外熟悉的街景一幕幕闪过，正思考着对策，突然眼前人影一晃，她看见个熟悉的背影。

“停车。停一下车。”

司机靠边把车停了下去，陆可心来不及多说话，推门，一下车就朝斜前方街道上站着的一个消瘦的背影跑了过去。

由于早上出发的晚，路上奔波的时间又久，此刻时间已经来到了下午快一点。

初夏的下午一点，太阳锅炉般炙烤着大地，高妈妈就穿了一件蓝色衬衫黑裤子，头戴一顶廉价的红色遮阳帽，就这么直愣愣的站在太阳底下。

众人不知道她在干什么，顾如聿看着那边问倩倩：“那边站着的那个女人是不是就是你们说的人？”

倩倩也看到高妈妈了，眼眶微红，她推开车门也要下去：“是。”

“怎么不叫她上来？家在哪儿，我们送她回去。”

倩倩没说话，顾如聿拉住她推门的手：“大中午的，外面热得要死，午饭还没吃，你们都跑下去干嘛？”

倩倩回头看一眼顾如聿，脸色微红地说：“高妈妈在卖东西，现在她不会回去的……我过去看看。”

“……”

这个传说中的高妈妈不是开福利院的吗？怎么大中午不在福利院呆着照顾孩子，还跑出来卖起东西来了？

而且街道上根本没几个人，她身边除了一个白色的大箱子什么也没有，卖什么东西？卖惨吗？

顾如聿不解，待倩倩下了车，吩咐司机：“走。跟过去看看。”

每年的六月十号是华西镇是一年一度的庙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兴起的，反正最初的时候庙会很热闹，庙会上的节目很丰富，周围十里八乡的乡亲们每年到这个时候都会人山人海的赶过来凑热闹。

在陆可心为数不多的关于童年的记忆里，那时候的庙会真是跟过年一样让人兴奋。

但是现在……

华西镇工业落后，或者干脆说没有工业。居民在家种地收入过低，为了糊口，渐渐都去沿海经济发达的地方打工去了。

年复一年，留在镇上的渐渐都变成了老人孩子和一部分为了照顾孩子不得不留下来的家庭主妇。

此时的庙会于这部分留下来的人而言是乏味的，没有吸引力的。

虽然如期举行，但看街上的行人就知道……今天势必又是生意惨淡的一天。

镇上工作人员赶上换届，新领导上任两年还没做出成绩。为了快速突显成绩，多数精力都花费在了招商引资和扩大本地小中企业发展上。福利院本就是个看领导脸色吃饭的清水地方，现在领导顾不上它，已经很久都只出不进了。

去年一整年全靠陆可心拿自己工资回来补贴家用，为了给她减轻负担，也为了福利院长久经营，高妈妈不得不开源节流，自己想办法赚钱。

然而她一个长久跟社会劳动脱节的文化不高的妇人能想出什么挣钱的法子？除了捡废品，摆摊卖一些小物件这种出力不讨好的法子，其他无论如何她也是想不出来了。

之前庙会还没开始的时候高妈妈就跟倩倩提过她想拿一个冰箱在庙会上买饮料冰淇淋之类的东西赚些小钱，本来倩倩也是支持的，但因为临时查出有病，打了一岔，所以后来倩倩就没再给她帮忙。

没想到炎炎夏日，高妈妈忍着病痛居然还是自己坚持着做了下来。

陆可心疾步跑去她身后，本想狠狠说高妈妈几句，质问她为什么不知道爱惜自己身体。但等真正走到她身后，看见她后背上流出的一条条已经化作了白渍的汗，她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整理了一下情绪，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心情很好，她伸手拍了拍高妈妈肩膀，猛得把脑袋探了过去：“高妈妈，我回来啦。”

高妈妈听到熟悉的声音，回头，看到笑容满面，清清爽爽的陆可心，一个激动，差点掉下泪来：“可心？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提前也没打声招呼。最近给你打电话一直打不通，我还发愁你是不是出什么事呢，正念叨着，你这就突然回来了。快让妈妈看看最近是不是又瘦了。”

陆可心笑着看她，任由她拉着自己上下打量。打量了一阵发现她好得很，而且越来越水灵，越来越漂亮，高妈妈非常满意：“好看，看到你好妈妈就高兴。对了，倩倩那小丫头是不是跑去找你去了？昨天听学校老师打电话来说她最近几天没去上学，可把我吓死了。本来打算今天晚上收了东西就亲自去南城找你一趟的……”

话说到这儿，倩倩已经走了过来，高妈妈眼睛一动，看到她，赶紧伸手一把把她扯了过来。

“你这个小丫头，好好的上着学怎么突然就逃课了？还真是跑去找你可心姐去了。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非得一个人往南城跑？知不知道老师和我多担心你？这么大了一点儿都不知道让人省心……你怎么找到可心姐的？路上没出什么事儿吧？”

倩倩就知道自己回来肯定要挨骂，垂着脑袋不反驳。

陆可心打断高妈妈说：“倩倩没事儿，好着呢。这丫头机灵，不要再说她了。高妈妈你这是在做什么？”

高妈妈赶紧又看向陆可心，笑着说：“这不庙会到了吗，连续办四五天呢。我想着反正在家闲着也没事儿，不如出来卖点儿小东西。以前我也做过这个生意，好的话，一天下来能挣100多块钱呢。但是没想到今年人少，唉，这几年赶庙会的人越来越少了。大家都在城里买房不愿回来了，你看看咱们这镇，越来越荒凉了。”

高妈妈的脸色，不能用蜡黄来形容，因为整个已经成了酱紫色。包括眉毛和嘴唇部位，一点血色都没有，紫的让人害怕。整个脸上出了一双眼睛有神彩之外，其他五官看起来都干枯的吓人。

她从年轻的时候本来就一直属于偏瘦类型，现在不知道是因为生病还是心理原因，陆可心只觉她已经快要飞起来了。

全身血液加骨头都拼进去，不知道有没有七八十斤。苍老瘦弱的，简直可以用可怜两个字来形容。

就是这么一个一辈子没享过福，所有的东西都贡献给了别人的女人。养大了他们300多个孩子。想想都让人觉得动容。

“既然生意不好就先收摊儿回去吧。我大老远回来一趟，还没吃午饭呢，你不打算做点儿好吃的给我尝尝吗？”

如果不用撒娇的方式，高妈妈也许永远都不会舍得放下手中的工作。

陆可心了解她，所以只能这么说。

果然，她刚一说完，高妈妈就着急了：“从早到现在一顿饭都没吃吧？都跟你说了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你就是一直不听。瞧瞧你瘦的。行行行，我现在就把东西收了，咱们回去。倩倩那点钱，回去的路上顺便割点肉，妈妈给你们包饺子吃。”

一个冷冻冰箱，下面由一个带四个轮子的铁架子装着，这便是高妈妈做生意的全部家当了。

来回都是推过来的，说收摊其实也就是把冰箱推回去而已。

陆可心帮忙把线收了，冰箱一起推到路外面，看见顾如聿把车靠了过来。她说：“冰箱放到车上我们给你拉回去吧。有朋友跟我一起来的，咱们坐车回去。”

高妈妈觉得麻烦：“你们坐上回去吧，我自己走路就行。没多远。”

陆可心气的指着车给她看：“这车好几个座位呢，坐得下，不会挤着我，你能不能不要想那么多？”

顾如聿眼见三个女人推着一个冰箱走了过来，急忙也跟司机一起推开车门下去。

司机把冰箱接了过去，他跟高妈妈打招呼：“您好，您就是高妈妈吧？我叫顾如聿，陆可心的朋友，很高兴认识您。”

认识陆可心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见他带男性朋友回来。高妈妈控制不住地要往歪的想，尤其看顾如聿长的这么一表人才，跟陆可心站在一块儿好不郎才女貌，她高兴的想看见准女婿了一样，嘴巴都合不拢。

“你好，你好。叫如聿啊？长得可真俊。跟可心一起回来的，累坏了吧？我们这偏远，坐这么久的车让你受苦了，你看看，到现在还没吃饭，赶紧回去帮高妈妈包饺子给你们吃。”

顾如聿不明就里，但能通过昨天晚上陆可心半夜去医院和此刻女人的脸色猜出来个大致故事走向。

他笑着跟高妈妈说：“不辛苦。是您比较辛苦才对。都这么晚了还要你做饭给我们吃太不好意思了。头一次见面，怎么说都应该是我们请你。你应该也没吃饭吧？附近有没有什么好一点儿的饭店，我请你吃饭。”

高妈妈一听要下饭店，立刻皱起眉毛：“那怎么行，第一次上门来就让你请客。没有这个规矩。而且自己做的饭干净卫生，干嘛要出去吃浪费那个钱。走吧，走吧，跟我回去。不要跟跟妈妈客气。”

顾如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抬眼也去看陆可心，陆可心冲他眨眨眼，做出一副她说什么都对的表情。

顾如聿只能跟司机合伙去抬冰箱：“那行，那听您的，我们去家里吃。”

没想到这么朴实干枯的一个女人，口中所说的家挺气派的。

几分钟后，华西镇福利院，几个大字出现在眼前，伴随着几个字一起出现的是两排干净整洁的四层小楼。

宽大的院子，院子里朗朗的读书声，墙壁上庄严肃穆的训戒训语，气派到让顾如聿都吃了一惊。

分明像一个小学一样气派干净的福利院领导人，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车子开进院子，众人下去，先把冰箱抬下去。然后高妈妈马不停蹄的招呼大家进去里面坐。

“可以啊，你给客人倒茶。我这就去割点肉给你们包饺子。放心啊，很快，不到一个小时肯定让你们吃上。”

顾如聿没有包过饺子，但他留学在外的时候见其他人包过，那是一个非常繁琐的工作。

想到这么热的天高妈妈要一个人忙活那么久，他下意识就要阻拦。

陆可心却拽住他手：“不用，让她去吧。”

顾如聿眼睁睁看着高妈妈推出一辆破破烂烂的电动车迎着太阳出了门。他几分探究又鄙夷地说陆可心：“真穷到一顿饭都请不起的份上了？就这么让人家为你忙前忙后，你好意思？”

陆可心瞅他一眼，一副你什么都不懂，但我懒得跟你解释的表情。

倩倩出声替陆可心解释：“你不懂高妈妈，她就是这样一个性格。挣的每一分钱都花在别人身上和福利院的孩子们身上。她才不舍得让我们出去吃饭。在家里吃，虽然辛苦，但是她安心。我们就由着她吧。”

这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会大公无私到这个份上？顾如聿不可思议：“陆可心，你们该不会是故意摆拍，在设计什么套路给我看吧？世界上真有这么无私奉献的人，我怎么这么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