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悯潜回去的时候才发现今日不知为何,竟是提早下了学。所以她捏出来的那个壳子还在一丝不苟的演算着什么,那些修为不足被隔在她的结界之外的自是没觉出与往日什么不同,但是星辰斋里到了修为到了上仙的也不算少数。于是在这些同学眼里就变成了一向懒散的这位准火神大人,破天荒的在文课上认真听讲,下课了还意犹未尽的在演算推敲课上所讲,真真是匪夷所思。无悯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缓缓将正身归位,顺手将那壳子捏碎拢在袖子里,假装无事发生。
后来据梵如说,那天共工离开时看了无悯一眼,颇有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感。无悯十分汗颜,却没那个胆子戳破,只能硬着头皮成了一个文课勤奋好学的学生。
龙辛兄妹作为神族小一辈的表率,课后还在星辰斋用功温习倒是常事,但无悯是头一遭。后来天帝传令召走了龙辛,龙辛本欲将妹妹先送回去,梵如却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要跟无悯一起,无悯也表示自己可以送梵如回去,龙辛虽然不太赞同,却不忍拂了妹妹的意,只再三叮嘱无悯送人回去的路上不要临时起意到处乱转。
无悯嘴上敷衍的应了,心里却只当龙辛的话是阵风,左耳进去右耳出。她拿起自己的书和今日新布置的课业坐在了梵如旁边,梵如心领神会的将自己刚写完的课业册子递给她,缓缓开口道:“无悯难得留在星辰斋做课业,今日可以帮我检查检查我的课业吗?”无悯笑笑,梵如当真是个妙人,分明就是自己想直接借来抄,她却这般体贴的顾全自己的面子,毕竟星辰斋里还有几个一起留在此处自习的同学。
转而又想到今天见到的那只小狐狸,便小声问道:“梵如,你可认得禾兮?”
“自是认得,翎风叔父的独子嘛。”梵如并不像哥哥一般那么讨厌禾兮,她敬重叔父,所以她相信叔父的抉择定有他的考量。再者,她是神族嫡系一脉的老幺,早就盼望着能有个弟弟或是妹妹了。
“哦,那依你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我也不知道,自他到了天宫,我也只在他初来的那天见过一面,而后便没有听到过他的其他消息。”梵如对禾兮是很好奇的,其实她已记不清那孩子长什么样子了,只记得他有双十分漂亮的眼睛。她本以为爷爷同意将他接回来会将他与其他的孩子一起安排在启明殿,却没在那里见到他,她去问天帝,天帝却只是慈祥的摸摸她的头让她莫要再问有关禾兮的事。她不死心,觉得哥哥肯定知道,可平时对她有求必应的哥哥却也不许让她再提起禾兮,而她几百年来也从未听到过关于他的消息,若不是今日无悯问起,禾兮这个人已经快从梵如的记忆里淡出去了。
“你们神族,对他如此讳莫如深吗?”天帝那老头究竟搞什么鬼,已故的次子给他留了个这么可爱的孙子却藏着掖着绝口不提?
“无悯,你见过他了?”梵如有些惊讶,禾兮这几百年来果然还在天宫里。
“是啊,今天一些机缘巧合下与他有了一面之缘。”
“他如今该是长大了吧,不知会是何种模样呢?”梵如觉得,禾兮应是个十分好看的少年郎了,翎风叔父带那位女狐回天界的时候,梵如是在天门偷偷看过一眼的,她从没见过那样好看的人,是种完全不同于母亲那种温婉贤淑的好看,美艳的叫人挪不开眼。
“他可能与你初相见时无甚差别。”想起那个怯生生软糯糯的孩子,却偏要装出一副老成的可爱模样,无悯不自觉的轻笑出声。
“怎么会?算起来他该是有一千四百多岁了吧?”
“他现在仍是幼童的身量,瘦瘦小小的,连化形都不完整。”
“也不知他这几百年都经历了什么,若是能见见他就好了。”
“唔,我也不太清楚你家的家务事,可他这个年纪不正是入学修行的好时候,缘何你那天帝爷爷不许他入星辰斋呢?”
“爷爷和哥哥都不许我提起他,父亲整日忙得很我不敢贸然去打扰,私下问母亲她也只是叹气。”
“这样啊……”那孩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看样子得抽空去找那司命星君看看那本万神册了。
“若是能有机会,我定会好好做个姐姐。”就像哥哥保护她一样,保护禾兮。
突然福至心灵,无悯想起了她随手送的那把玄机扇,那扇子上有她真身的一小部分,想来她本人应是能感应得到。可任由她用探灵术里里外外将天宫的各个宫殿都探了个遍也没有感应到那把扇子的气息,连丝微弱的神感反应都没有,更别说感应到具体所在位置。
“梵如,我今日看他可爱送了他份见面礼,方才想试着靠追踪那小礼物去探探他的位置,却一无所获,你们这天宫中可有什么地方是能完全隔绝神力与术法的吗?”
梵如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白了又白,说:“怎么可能……”
“什么?”无悯有些不明所以,可梵如的样子告诉她,确实有这种地方,只是应当不是平常能用来住人的。
“天宫中只有两个地方能做到——无过殿与诛仙台。”
“这诛仙台我是晓得的,司命曾说像我这样飞升而来的神仙,若是犯了错便要被收去修为功法再从那里入凡间重新开始轮回。可这无过殿是?”
“传说那里与诛仙台紧邻,是我们神族犯了错历了天罚之后被放逐之地,是进去了便只能自生自灭的地方。”梵如有些心疼禾兮,同为神族后裔,她与哥哥从小众星拱月的受尽恩宠,禾兮却在被众人遗忘的角落里苦苦挣扎,无悯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她既这么问,那禾兮就必定真的在这种地方。
“禾兮还只是个孩子,他能有什么错?!”
偌大的天宫为了惩罚人在悔过柱之外另设立诛仙台就够离谱了,这无过殿听起来竟是有过之无不及。天帝这老匹夫,好狠的心,让那么小的孩子住在那种鬼地方,难怪禾兮长不大。
“他生来就失了父母,爷爷不多加照拂就罢了,为何还要如此过分的对他。”梵如心情有些复杂,她不懂长辈们的恩怨,她只觉得禾兮是无辜的,爷爷这么对他只是无端的迁怒。
“梵如,我先送你回去,禾兮的事我想去确认一下。”
“我也想与你同去。”
无悯看得出来,梵如是真的心疼这个幼弟。
“那地方戾气极重,你身体弱,还是先回去吧,我向你保证,明日便亲自带他到星辰斋。”
无悯既这么说,便一定会做到,梵如虽不知她会如何做,却选择相信她。无悯又问起无过殿的详情,梵如知道的也不多,无过殿的具体位置只有司刑的天官才知晓,可她大概能猜出是在天宫的极北之处那片永夜雪原上,那里平时不许人靠近,想来应是有道障眼的结界将无过殿与天界隔绝。
“我送完你便立刻过去瞧瞧。”
“不必了,你早些去吧,我可以自己回去。”
“也好,那你到家以后要传音给我报个平安啊。龙辛……”
无悯话还没说完就被梵如打断:“知道啦,你快些去,今日的事我肯定不会告诉哥哥的。”
“好。”
永夜雪原的冰寒,乃是常年被戾气侵蚀所致。暗无天光,怨气环绕,这鬼地方竟真的存在于天界,当真是比三途川的冥河还要阴暗上几分。
她放出神识探查,果真发现了一处缚神结界,想来是结界年代过于久远,上面有一处不起眼的裂口,禾兮大概就是从那里出入的吧。
缚神结界,神力越是强大,它便越是牢靠,那裂口如论如何也不足以容无悯通行。
任凭她站在那道裂口处使了浑身解数都未能再撼动那结界半分,难怪这么放心,连个巡逻的守卫都没有。
她气极了,运起体内那磅礴的火神之力,也未佐以什么术法招式,只一股脑的将它砸了过去。她并不知这火球丢下去会有什么效果,事实上她之前因为并未完全掌控这份力量,平日用起来总是有所顾忌,未曾这般用尽全力的使用过。
火神之力的威力本就有一部分是源于怒气,祝融留下的精魄又盈满了十成十的灵力,更别说这力量还在无悯体内源源不断的积蓄了几千年。所以她就这么气冲冲不加引导的直接全数放出,那力量便是足以毁天灭地的。只见卷着冥河煞气的烈火瞬间将眼前的一切都包裹进去,吞噬殆尽。
那缚神结界被突如其来的巨大灵压灌入,神力瞬间将整个结界都填满,却还是因为速度太快来不及吸收分解就被彻底撑破,那存在了数十万年的结界轰然崩塌,碎成无数波光粼粼的碎片。里面死气沉沉的无过殿就这么出现在无悯眼前,受到波及此刻也被烈火包围着,殿门前的禾兮有些错愕的看着无悯,连自己的发梢被引燃了都不曾注意。
无悯反应过来,迅速将所有余下的火力反引疏散至殿外,竟是将永夜雪原的戾气都烧了个干净,冰雪蒸腾,只留下寸草不生干燥的荒地。禾兮身上的火也随之熄灭,原本那头及腰的白发只剩一半的长度,胳膊也被灼人的热浪烫出了一片水泡。无悯此刻也狼狈得很,累得精神恍惚,不停的喘着气。
禾兮并没在意自己的伤,而是快速转身回了无过殿,不一会儿他便拿着一件极其素淡的兜帽斗篷急急的扑了过来,又在无悯身前停住,背过脸将斗篷递了过去。
看着禾兮那红霞朵朵快滴出血来的脸,无悯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那把火放的,竟是将自己的衣服也烧了个精光……那火虽不会伤到她自己,却会伤了她身上那可怜的布料。她接过那斗篷披在身上,系好了扣子,确定自己看起来已经不那么丢人,她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咳,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那把火如此登徒子。”
“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是速速离去吧,天帝要是问责下来,我自会一力承担。”
“不不不,这是我一手做的,与你没什么关系。”
“你为何来此?”
“我来雪原看风景……”他本不愿告诉自己他的住处,自己这么贸贸然的寻过来终归有些理亏。无悯此时乏得很,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好看吗?”他明显不信,扬起脸看着她,似笑非笑。
“好吧,我是偶然得知你大概被那老匹夫关在这里受苦,便想着我们今日也算是有了交情。我向来是个见不得朋友受欺负的主,就一时没忍住,我原意只是想看看你的,那破结界太碍事……”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他起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后来没忍住,便上前抱住了她。
无悯正坐在地上碎碎念,猝不及防被他抱了满怀,她感觉得到他在哭,整个人都在发抖。
“哎你哭什么,我误伤了你是我不对,我会找梵如要些治烫伤的药的。”无悯有些慌了,这小狐狸是水做的吧,怎么刚遇见她不到一天便哭了两次。丝毫没有身为将人惹哭的罪魁祸首的自觉。
“我没哭,我只是开心。”谢谢你对仅有一面之缘的我如此上心,还将我从这无尽的深渊里救赎。
“对了,这斗篷是哪里来的?我穿上竟如此合身。”她发觉自己身上的斗篷特别合身,这乃是件月白色的女装斗篷,素净简约,连一丝装饰也无。他是个男孩子,身量又尚小,定不会是他的。
“是我阿娘的。”
他的阿娘?那位梵如口中美艳的叫人挪不开眼的女狐妖,她也很想见上一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