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此处,无悯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她早该想到的,这天大的好事何德何能会落到她头上,原来这一切都是已经被安排好的。
原来,她无悯如今这副身躯竟是无数尸体堆叠出来的。
难怪她直到化形之前都完全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记忆,她的记忆里只有祝融的生平与过往,难怪司命的万神册上,她是一片空白。什么一步登天的宠儿,无悯算是个什么东西,除去火神的光环,她什么都不是。
她就这么看着祸斗一步步的养出了一个灵识。
起先祸斗只是频繁的出没在浮尸遍地的战场,将那些战死的尸体拖到冥河里。
随着这天下的局势逐渐趋向安稳,战乱越来越少,这些现成的养分已经远远供不起火神的精魄了。
然后,祸斗开始杀人。
最初他也只是猎杀那些四处作乱的低阶妖魔或是人间那些大奸大恶之人,再将尸体献祭给祝融的精魄作为养料,但是随着它越来越频繁的出入这魔界至阴之地,祸斗身上的火光已经渐渐暗淡下去,祝融留在它身上的神力已近枯竭,它一天天衰弱下去,如风中残烛。
它一度想过放弃,却看着水底的精魄一日比一日明亮耀眼,一直咬牙坚持。
直到身体不堪重负,倒在了那些猎物手下。
又是那个黑衣人出现,救了它。
看着奄奄一息连皮毛都黯淡无光的祸斗,那人带着几分怜悯开口道:“你这般作为,同找死无异。”
“死了也好,这千余年来我过得好累,每天都是无休止的杀戮……”
“你不想再见祝融一面了么?”
“想。可我终究没那个福分了。”
“横竖都是杀人,你大可以留一部分作为食物给自己补充体力。”
“你要我像个畜生一般捕猎吃肉?”
“你觉得你有得选吗?”
“我到底也算得上火神座下的一个神君,你让我饮血吃肉?”
“其实也并不算辱没了你,毕竟在别人眼里,祸斗神君已经同祝融一起死了。”
“那便让流言成真吧。”
“你真的甘心就这么去死么?”
“主人曾说,做事要有底线,我自然会听从。”
“呵,好一条忠心的狗,”那人冷笑着,俯身卸掉了祸斗的下巴,森冷的开口,“事已至此,由不得你了。”
只见那人随手从身旁拿起一具魔狼的尸体,面不改色的撕下一块,强硬的塞进了祸斗口中,直戳向它的喉咙,祸斗仍在抗拒着,那人却丝毫不给它反抗的机会,迅速的将错位的下巴复位又狠狠捏住了它的鼻子,强烈的窒息使得祸斗本能的吞咽,呼吸之间鲜血淋漓。
骁勇善战的灵兽何时受过这等屈辱,祸斗想自行了断。
“这不是做的很好么?”那人似乎很是满意,声音又恢复了那样轻柔,循循善诱。
祸斗心如死灰,蜷在地上瑟瑟发抖。
“看着我。”那人今日戴着一副半脸的兽骨面具,只露出一双墨蓝色的双眼。
祸斗抬眼看向他,却被那双眼睛摄了魂。
“你本就是魔兽,嗜血又凶暴,记住了么?”那声音继续催眠着,墨蓝色的眼睛像幽深的海底,缓缓将祸斗吞噬进去。
而后祸斗的双眼便彻底失去了神采,染上了一片殷红。
从这时起,祸斗就已经开始魔化,随着杀戮的增多,它残留的神智也开始被魔气侵蚀,渐渐地,它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又要做什么。只记得心里一直有个声音怂恿它:还不够,还不够,还需要更多……
就这么日复一日,从只是除恶到无差别的屠杀。
终于有一天,心底那个声音对它说:已经可以了,你做得很好,接下来只需要到尧山找到补天的火石守着它就好。
它就这么浑浑噩噩的来到了尧山,直至现在。
这段记忆终于结束,而无悯跟随着这段血腥的回忆一路走来,也终于看到了尽头。
识海的尽头是蜷缩在角落中闭着眼抽泣的祸斗,弱小又无助。
这应该就是祸斗的神智与善念了。
“祸斗……”
无悯蹲下身,伸手抱起了它。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祸斗睁开了眼,可眼前却是个完全陌生的人。
“主人?”稚嫩的声音带着一些不确定。
“这么多年,你过得很苦。”无悯有些刻意的回避了这个称呼,她不是祝融,虽是祝融的精魄重新凝出的肉身,可她早已有了自己的灵识。
她愿意承祝融的情,替他守着他在乎的东西,却不想做他的替身。
“祸斗终于见到你了。”
虽然有些奇怪祝融为何是如今这般模样,但那熟悉的气息它绝对不会认错。
“都过去了,别怕。”祸斗在她怀里撒娇,亲昵的蹭了蹭她的脖子,暖融融的又有些痒。
“可是主人,我做了许多错事……我杀了很多人……”怀里的小兽已经从重逢的惊喜中回神,转而想起了它这么多年的罪孽,心情也随之低落下去。
“我知道,我都知道。那不是你的本意,若是有人因此为难你,我自会替你受过。”
这倒是真的,她无悯能有命来到这世间,除了那个身份不明的黑衣人之外,就属这个小东西付出的最多了。
一想到自己是从万千尸骸的灌溉中诞生,她还是会觉得恶心。如果可以,她宁愿当个平凡的普通人,有干干净净的出身,有自己的父母亲人,有一段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可惜没有如果,她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可那不是主人的错,是我执意那么做的。”
“你也只是想再见祝融一面,这本也没什么错。”
“主人?”
“罢了,别的容后再议。你先随我出去吧。”
法阵的光芒逐渐淡去,铺天盖地的魔气也已经得到净化,龙辛也终于放松了一直紧绷的神经,无悯成功了。
不顾体内的魔气还在翻腾,他起身走向无悯,却发现自己眼前成了一片混沌不清的黑雾,耳边是刺耳的嗡鸣,他强撑着向前两步,却终究是彻底失去意识,缓缓的倒了下去,而无悯刚一睁开眼,就看见了龙辛摇摇欲坠的身影,她飞身而起迎向他,好不容易将人接住了,却被带的一起倒在了地上。
“姐姐?”禾兮从树丛的阴影中走出,重新化成了人形,只是怯怯的不敢靠近。
无悯这才发现禾兮脖子上骇人的淤痕。
“你这是?”
“没……没事……”
“你先来帮我一把,我起不来。”
禾兮小心翼翼的靠近,费力的将龙辛拉开,无悯长舒了一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看着眼前楚楚可怜的禾兮与不省人事的龙辛,她有些猜到了那伤痕的来历。
多半是自己施法的时候禾兮担心自己便跑了出来,正好被龙辛撞见。龙辛虽然并未见过禾兮长大之后的模样,却能认得出他身上狐妖的气息,加之此时禾兮并没有易容,就顶着那张与媚姬无比相似的脸这样出现在龙辛眼前,能留条命在就已经挺不容易了。
他一直对这个弟弟恨之入骨,无悯也是知道的,只怕是真的受伤严重体力不支,才没有让禾兮血溅当场。她放火烧了无过殿那天,龙辛也在场,虽然后面被倨胤提前支开,可他却并不相信禾兮已死的消息。
哎……这可如何是好。
好在祸斗已经恢复了从前的模样,没过多久便睁开了眼。从它醒来开始就亦步亦趋跟着无悯,寸步不离,好像生怕她会消失不见。无悯其实有心放它自由,可祸斗并不愿离开,无悯也不好强求,只好吩咐它隐匿气息化成一条普通的小黑狗。
毕竟接下来要处理的,是尧山周边村落中蔓延的瘟疫,那些村落里居住的都是凡人,为了避免引发不必要的骚动与麻烦,无悯一行人也只是以普通的云游医者的身份低调行事。
比起瘟疫,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处理龙辛的伤,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平日里此时正是邪祟猖獗的时候,是以那些居住在此的村民早已将门窗上了锁,他们只能就近寻了间破旧的土地庙落脚。
破庙门口的断碑上依稀可见灵毓两字,大概是这个村子的名字,邪祟肆虐之下自然也没人来此供奉,而此地的地仙失去了信徒的香火供奉,怕是早已经作了古。
但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无悯还是施法叫了叫此地的地仙,没想到还真的有人回应。
不一会儿地上冒起一缕青烟,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应声而来。
“小仙拜见上神大人。”那老头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细看起来也颇有些风骨。
“别说那些没用的,你就跟我讲讲这附近的情况就好。”
“是。”
从那地仙的叙述里,无悯了解到,尧山本来也是有护佑一方的山神的,他也正是那山神座下的一个地仙,只是不知为何,就在五年之前,尧山突然发生了崩裂,而在那之后这位山神就消失不见了,也是从那时开始,越来越多的邪祟盘亘于此久久不散。
至于此地肆虐的瘟疫,那地仙说瘟疫的根源正是来自这灵毓村。
去年夏天,有一个年轻貌美的陌生女子被河流冲到了灵毓村附近的河岸上,一群正在河边浣洗衣物的农妇将她救了起来,而那女子醒来后只说自己伤到了头,很多事都记不得了,也无处可去。村长见她可怜,便收留了她,将她安置在村口一间空房中。
起初一切都好,因那女子纤弱得很,干不动农活,但是她谈吐大方,想来是读过不少书的,村长便安排她当了个女先生,教村子里的孩子读书识字。
她生的貌美性格也平易近人,村里不少年轻的小伙子都明里暗里的喜欢着她,渐渐的说亲的人便多了起来,只是都被她一一回绝了。问起原因她也只说自己一介孤女,是个拖累,不想耽误了别人。
村民见她执意如此,也便慢慢收起了这些心思。
就这样一直到了冬天,伴随着第一场初雪,她生了场病,起先也只是咳嗽,症状与普通的风寒并未不同,只是瞧了不少大夫却都不见好转。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有了同样的症状,甚至有些发病不过月余便死了。
当地的府衙派人来瞧过,却没能查出个所以然来,只下令将他们封禁在此,派兵驻守以防有人出逃,便任由他们自生自灭,或是直至所有人死绝。
恐慌蔓延开来,村民们将那个带来不幸的女人绑缚在一截槐木上,点燃了火把将她活活烧死,那女人却一脸平静,既不挣扎也不反抗,直至被烧成灰,只是嘴角一直带着诡异的笑意。
众人本以为杀死了这带来灾祸的源头一切便能好起来,只是在那女人死后,这瘟疫却一日比一日来得严重,连驻守在此的官兵都染了病,于是府衙便差人将尧山连接外界的所有道路都挖断封死,然后率兵撤出了尧山。
疫病的症状也越来越凶猛,起先只是咳嗽,后来便是伴随着呕吐和腹泻,再后来什么都吃不下,连喝水都会吐,直至开始咳血,全身溃烂,痛苦的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