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瑶垂眸不语,衣衫褴褛者也好,位高权重者也罢,此生若无寄托,便是蜉蝣一只,徜徉与天地之间自生自灭无人问津;此生若有寄托,便才真是为人一个,所行所想所念所得便都有旁人惦念。
瑞帝虽是一代帝王,却也是一个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可惜,她不得不离开。
“父皇。”她突然开口,引起了瑞帝的注意。
他半蹲下来,与她平视:“怎么了,瑶儿?”
灵瑶的眼眶瞬间就湿润了——她在轮椅上坐了许多天,服侍她的下人奴仆也好,与她是名义上的夫君的段修然也罢,都是与她弯腰交谈,而瑞帝,他竟半蹲下来,微微仰视她。
“莫哭。”瑞帝有些严厉道,“无论何时眼泪都是最无用的东西,唤不回过去寻不到未来,只会模糊你眼前的道路。”
“儿臣知道。”灵瑶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却没再看他了。
从皇宫回来没多久,孙氏便赶了过来,瞧见她在窗户旁安安静静地坐着,手里拿着书卷,眼睛却是在盯着外头葱郁的树叶,宁静得好像一幅画。
“我知道你心里得难过,可是我若是不告诉你,你若是错过了,恐怕心里头会更难过。”孙氏坐了下来,看着她道。
灵瑶的眸子里淡淡的,宛若深山里一小片平静无波的湖水,她开口,声音细弱:“怎么了?”
孙氏谈了一口气,道:“慧贵妃薨了,明日发丧,她生前最疼你,你……得去送送她。”
“今儿上午去了宫里,父皇已经告诉我了。母亲不必烦忧,我只是觉得有些许的疲惫,待过了这段灰暗的日子,许就好了。”
“你没事便好。”孙氏笑笑,却也只是表面上的罢了。
慧贵妃出灵,灵瑶因为腿脚不便的缘故只能远远瞧着,看着棺椁出了皇宫朝着郊外走去,而瑞帝只是露了一面,却再未出现。
段修然在她身边一直守着,她穿着一身素白,脸色也苍白一片,好像轮椅上坐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偶。
她早就接受了慧贵妃离世的现实,现在看着那盛大的葬礼,她心中只有无限感慨。
人既死,万事空,荣华富贵有何用?
不过是给活人看的罢了。
一位贵妃,身份尊贵,位同副后,虽享了皇后礼制入葬,却也只是枉然。慧贵妃大约是想不到的,她唯一一次成为他真正的、名正言顺的妻子,竟是在自己入葬那天。
待回了侯府,灵瑶便让玉桥推自己回卧房,段修然站在一旁唤她的名字:“瑶儿。”
她不理,他便再唤,直到他有些气恼,干脆连名带姓道:“赵灵瑶!”
玉桥不敢再走了,询问她的意思:“公主……”
“退下吧。”灵瑶道。
“是。”玉桥行了礼,便退下了。
“有什么事,便说吧,说完我便要去休息了,最近总是乏得很。”
段修然推着她的轮椅,没有回她的卧房,而是带着她沿着侯府的湖边慢慢走着。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轻柔:“瑶儿你看,明月依旧,波光粼粼,夏季的风还未吹散,杨柳的枝条还是绿色的,陛下康健,天下太平,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她没有别的表情,他所说的那些景色,的确美丽依旧,可是映入她的眼里,却通通都褪了颜色。她淡淡说了一句“是吗”,不知是在否认,还是在肯定。
“万物生长,天地变化,这是所有人都阻止不了的。生老病死更是所有人都要经历的事情,姑母虽离世,却还惦记着你,想必也不想看到你如此颓废,你说是吗?”
“大约如此。”她语气淡淡,倒不像是在回答,却更像是敷衍。
段修然一愣,突然在她的身后抱住她的肩膀,呼吸喷发在她的脖颈,热热的,痒痒的,道:“瑶儿,我们生个孩子吧。”
灵瑶一愣,段修然则是将她拦腰抱起:“瑶儿,我们生个孩子,他将是你的希望。”
说完,竟就不管不顾地朝着卧房走去。
灵瑶的脸色终于不再是显而易见的苍白,双眸中也有了些神色,段修然心中有些惊喜,朝着她的唇角轻轻吻去,刹那间,宛若桃花落唇,柔软、香甜。他竟有些悬崖勒马,眼神中也写满了欲/色。
轻轻地把她放在床/榻上,三千青丝散落,随意地铺在绣着精致图案的锦被上,灯火有些摇曳,跳动着的火光的影子应在她的脸颊上,宛若上好的胭脂。
他记得她灵动的眸子,眼下那双眼睛与记忆重叠,荡出层层柔情,他不自觉地吞咽了一口,声音喑哑:“瑶儿……”
可是下一秒,她宛若从刚刚的意乱情迷中苏醒了过来,弯弯长长的睫毛半掩着她的眸子,叫他看不清她的眼睛。
“罢了,左右不过是一副身躯,你若想要,给你便是了。”她的声音毫无温度,宛若一盆冰冷的水,瞬间浇灭了这旖旎的热情。
他一愣,随即便站了起来,问道:“你觉得,我只是想在你身上/发泄?”
说是在问她,还不如是他不想相信,想听她解释。
可是她“嗯”了一声,轻不可闻,可那一声却清清楚楚地砸在了他的耳畔,让他不知所措。
“赵灵瑶,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似乎是生气了,向来喜怒不溢于言表的段修然竟然这么明显地生气了,他几步便走到了梳妆台前,转过镜子对着她:“你看看你还认识你自己吗!”
镜子里的灵瑶虽仍是那副精致的面容,却苍白无色,眼中无神,就好像一个瓷器做的精致的娃娃,除了在哪儿一动不动地当个摆设,其余的什么用处都没有。
“我记得你机敏聪慧,做事果断,总能在危急关头作出正确决定,甚至有与猛虎搏斗的勇气和智慧;我还记得你,红衣飘然,策马扬鞭,在那天地一色的灰暗之中成为所有人眼中唯一的亮色。可是你看看现在的你!行尸走肉般,哪里还能寻得见大瑞王朝唯一嫡出公主的风采?!”
“山川巍峨,非一夕之耸起;江水奔腾,非片刻之汇聚。日月之行,好似有迹可循,却遵循四季之变化;昼夜更迭,约是依律而动,却难逃节气之束缚。世间万物,每时每刻皆在变化,只是有些细微若尘,需待时光堆积,方能显现……世间万物皆在变化,我亦归属天地,你怎能要求我今朝与昨日相同?”她轻轻地笑了,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就像从前我那般喜欢你,如今……也不喜欢了一样。”
他一愣,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她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面无表情,一字一句道:“我说,我不喜欢你了。”
一字一句,轻如针落,却都深深地刺进了他的心里,阻住了血液流通,让他觉得在这夏末之际,如在深冬。
“所以,一切都只是因为你一时兴起的喜欢吗?”他怒极反笑,原来,她的喜欢只是一时的,等她大梦初醒迷途知返的时候,就会及时回头,断的干干净净。反倒是他,明明是个被动的人,却在最后时刻没有守住自己的心,沦陷了,便也就湮灭了。
他看向她,只能看到她精致的侧脸。是了,这样美丽的人,从小养尊处优,大瑞国最尊贵的嫡公主,要什么有什么,自己最开始的那些为了反抗而表现的冷漠,大约才是激起她好胜心的原由,也许……喜欢早就没有了,只是因为没有得到,而心生的不甘吧。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转身便离开了她的卧房。
世人皆言,先爱者先输,其实不然,喜欢总会散去,而交心者必输。
仅仅是因为她一时兴起的喜欢,就折了他半辈子,真是天的笑话。
第二天一早,灵瑶起的晚了些,刚梳好发髻,见玉桥从早晨便是一直愤懑不平的样子,于是她便问了一句:“怎么了?”
“公主,您说世子怎能这般任性妄为呢?奴婢打听了,那吴冰宁谎话连篇,世子本说关她三个月禁闭,结果今儿才第几天,这就放出来了。”
“什么时候,你竟敢非议世子了?”
玉桥赶紧跪下:“奴婢知错。”
灵瑶眼神平淡:“并没有用怪罪你的意思,只是隔墙有耳,这侯府虽然不比宫里那般拘谨,却也要言出小心,毕竟祸从口出。”
“是,奴婢谨记。”
“起来吧,推我出去走走,我瞧着,今儿太阳不错。”
玉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赶紧应道:“是。”
主仆两个在花园里慢慢地走着,沿途的许多花儿都在争奇斗艳,时不时还能见到两只蝴蝶飞舞,偶尔一阵风吹来,清风拂面,倒也舒爽。
“快入秋了吧。”灵瑶突然道。
“回公主,快了,再过些日子,马上就要中秋了。”玉桥答道。
“瞧着如今这般景象甚美,等到初秋之际,它们或许还能撑上一撑,却也抵不过寒冷,仅仅两三天的功夫,就得七零八落地掉个差不多了。”
“公主何必想以后那衰败之景?眼前这多好看!”玉桥知道她心中郁结,便道:“公主,今儿厨房煮了山楂茶,酸甜酸甜的,奴婢给你端一盅来可好?”
灵瑶点头,却见几个小厮匆匆走过,便道:“玉桥,去问问他们这么急着去干什么?”
玉桥道了声“是,”便走上前去,叫住了那几个小厮:“喂,你们几个,做什么去,竟如此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