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梓兮从帐子里出来的时候,发髻上多了支蕾丝嵌宝石金凤簪。
方才元琅将这只金簪插入她的发髻,嘱咐她不许摘下来。
然后状似无意的讲了一句,皇后冠服沉重,不宜行动,日后不要再穿。
楚梓兮只记得了他这句话,犹如醍醐灌顶,瞬间便摸透了元郇的用意。
原来是不想让她再跑了。
若是想困住她,无需几套皇后的冠服,只将她绑在身边,困在宫里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熬坏宫里绣娘的眼睛。
到晚膳时,元郇才回了帐子,回来的时候,眉头紧缩,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楚梓兮已褪了皇后的冠服,只着一袭烟罗紫蝶戏水仙裙裳,梳着牡丹头,发髻裳插着那支蕾丝嵌宝石金凤簪。
她坐在案子边看书,元郇这次出征,竟不远万里将她凤仪殿里的书带了几本过来。
其实楚梓兮是不大爱看书的,幼时娘亲请了教书先生过来,都被她的顽皮气的吹胡子瞪眼,最后拂袖而去。
久而久之,满京城的先生都知道大将军家的二小姐性子顽劣,不学无术。
所以当楚梓兮因为貌美而在京都城负有盛名的时候,人们口口相传的仍是大将军家的二小姐是容颜绝世但不学无术的花瓶。
她入了宫,做了皇后,少不得要读些书来。
可她读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书,都是元郇从民间说书先生那里搜罗出来的话本子,这些话本子无外乎男女恩爱情仇,江湖儿女的狭义情长。
她看的津津有味,以至于元郇进来的时候,兰轻使劲的咳都没能将她唤回神儿来。
“这本书,朕记得你已经看过了。”
楚梓兮听到元郇的声音,合上手中的书,抬眸,“陛下好记性。”
元郇将腰间的佩剑放好,回头问道,“可曾传膳?”
兰轻回道,“就等陛下回来了。”
元郇走到楚梓兮身边坐下,将她手中的书抽出,“以后不必等朕,若是饿了,你传膳便是。”
楚梓兮一笑,其实今日她是看书看得晚了,一时忘记了而已。
兰轻出去传膳了,皇帐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元郇看到她头上的簪子,眸子一沉,“你今日戴的这支簪子好看。”
听得他这句话,楚梓兮拔下簪子,见是元琅今日赠与她的那支,眉眼一冷,方才她分明让兰轻换下来的。
她将手上的簪子递于元郇,“臣妾倒觉得这支簪子没什么特别之处,与往日并无不同。”
元郇掩下眸间的一丝寒意,温柔一笑,“你便是插根木筷作簪子,都是好看的。”
用了晚膳,夜色已深,兰轻熄了帐子里的红烛,只留了一盏,悄悄退出。
帐子里的光是微弱的,元郇躺在床的内侧,楚梓兮在外侧,四下静谧,只听得帐子外面士兵来回巡逻的脚步声。
元郇侧头看她,眼里闪着晦暗不明的光,语气是难得的沉重,“梓兮,若是我与皇兄之间,有一个人注定要死,你希望活下来的是谁?”
这话,在三年前,元郇也问过她,只字不差。
楚梓兮闭了眼睛,元郇只听得她倦倦的说道,“陛下,臣妾累了。”
然后再无言语。
三年前,他这样问的时候,楚梓兮正在同他学习画竹子,他握着她的手,她的手拿着笔,他们一起在宣纸上勾勒出竹叶。
他看着她洁白如玉的耳垂,嫣红夺目的双唇,身子浮起难耐的燥意,他声音沙哑的问出这句话。
然后她皱了眉头,若有所思的模样,而他屏住了呼吸,满心紧张的等待她的回答。
良久,她严肃的问道,“是有人要害你和琅哥哥吗?”
“不是。”
“那都得好生活着。”
如今她说,陛下,臣妾累了。
元郇只觉得眼皮沉重,心中更加沉重,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眼底,他慢慢的合上了眼睛。
帐子外,一道黑色的身影闪身离开。
明兮苑里,灯火通明。
那道黑色的身影蹑手蹑脚的进了元琅的书房,元琅在书桌旁坐着,桌上放了一杯早已凉透了的茶水,那茶水,一口未动。
来人拉下黑色的面纱,走到元琅身边,“主子。”
“如何?”
祁琏面无表情,“他们宿在了一起。”
元琅的手,在袖子里握紧,然后咬牙,狠声道,“要抓紧了。”
“主子,伪装成战死,对您来说才是最好的计划。”
元冷冷声一笑,“无论是战死还是被刺杀,只要皇帝是在西关城死的,本王都会落得个弑君谋反的罪名。”
祁琏觉得他的主子现在是气昏了头,“主子,您要做青史留名的明君。”
“自古成王败寇,史书为胜者所书,再者便是成为臭名昭著的昏君,本王又有何惧?”
眼见元琅没将他的话听进去,祁琏只好使出了杀手锏,“您自然不怕,就是不知后人会如何评论皇后。”
元琅果然不再说话,祁琏又乘胜追击,“从尉迟欢手里救出皇后是皇帝御驾亲征的幌子,若是皇帝在西关死的不明不白,而皇后安然无恙,朝中的大臣会作何感想。”
“所以……”
祁琏躬身行礼,“所以此事仍需从长计议。”
翌日,皇帝整装出行,直逼尉迟欢大营。
虽说尉迟欢早有防备,可楚凉一心想要将功补过,张继良又一心想着首次出师大捷,早早的边做足了功课,将尉迟欢打了个措手不及。
最后北鲁军死伤惨重,鸣鼓撤兵。
当夜,北鲁大营便连夜撤退至清河关,经此一役,宁军士气高涨。
大宁军营里,开起了庆功宴,营帐里响起了士兵们载歌载舞、互相拼酒的声音。
兰轻从外面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些喜气,“殿下,三少爷今日可是打了胜仗呢。”
楚梓兮看她如此模样,又取笑道,“不到一个时辰,你已经第三次讲了。”
兰轻看她今日心情大好,便兴高采烈的求道,“殿下,外面燃起了篝火,大伙们都在跳舞,咱们也去吧。”
楚梓兮没有应她,状似无意的问了句,“陛下呢?”
“陛下在军机营里同张将军议事。”
“你若是想去玩便去吧,只是有一事,差人把楚凉唤来。”
见楚梓兮如此,兰轻也知她要同楚凉讲什么,然后轻声提醒道,“殿下,此处人多口杂,不如您同三少爷外面走走。”
楚梓兮想了想,“不必了,出去反而引人注目。”
毕竟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元郇的,元琅的,又或者张继良的。
楚凉很快便来了,一进帐子,便眉开眼笑的唤她阿姊。
楚梓兮却觉着他已经忘了她这个阿姊,病愈后他竟一次都没来过,嘴上责怪了几句。
楚凉却觉着委屈,“分明是陛下怕我打扰了阿姊休养,才不肯让我来的。”
她不想深究其中缘由,便开门见山,说了今日唤他来的目的,“当日我允你的已经做到,你当日应我的可还算数?”
楚凉登时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阿姊当时远行西关,是为了救我,如今我已好了,为何还想离开?”
“阿凉,我不想做皇后。”
楚凉觉着她在无理取闹,“陛下待你这样好,便是你被明安王……陛下也从未责骂过你半句,做他的皇后有什么不好。”
他未说完的半句话是什么,楚梓兮也知晓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听着楚凉说出来的话竟觉得无比寒心,泪水从眸子上滑落,“原来你知道。”
楚凉见她如此,也有些慌乱,“阿姊,此事我谁都未曾提起。”
“你若是知道此事,便知我现下每时每刻都痛苦万分,更应该助我逃离此地才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阿姊你能逃到哪里去?便是要逃,也要等这场仗打完再说。”
“阿凉,便是你不助我,我也是要离开的。”
她想逃,快些逃,离元郇和元琅,远远的,最好此生再也不见。
唯有如此,他们三人才能得到彻底的解脱。
她从仇恨中解脱,元琅和元郇,从斗争中解脱。
皇帐外有数名守卫寸步不离,便是今日元郇出兵,也将这些守卫留了下来,寸步不离的守着她。
元郇说是为了防止有人对她不利,所以才在帐子外放了这十几个守卫。
可他越是解释,楚梓兮便越清楚他的意图,毕竟自己已经从京云宫里逃出过一回了。
见她眼神如此坚定,楚凉有些不忍,一时也拿不定主意,然后踌躇了一会儿,才终于下定了决心,“阿姊,你等我收复雍关城,届时我随你一起走。”
见他应下此事,楚梓兮才松了口气,只是心中仍有些气,转身便进了屏风里,再不露面。
楚凉又站了一会儿,方才离开。
华锦小产了,就在皇帝打败北鲁大军,尉迟欢败退清河关的消息传进她耳朵里的时候。
当时她院子里,她住的芳亭苑,种了许多四时海棠。
华锦拿着花剪正在修剪杂乱的花枝,一名婢女在给海棠浇水。
南芷从外面急匆匆的走进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尉迟欢败退的事情。
她手一松,花剪突然落地,沉重的花剪便尖朝下砸在那浇水的婢女的脚面上,婢女一痛,手中提着的水桶也落到了地上,然后重重的砸向华锦的脚。
钻心的痛意袭来,华锦想要后退,脚下一滑,整个人便仰面摔倒在地上。
腹部传来了绞痛,下体一股热流汹涌而出,南芷将她的身子撑起来,她往身下看去,一片血红,从眸子里蔓延开来。
然后她的耳边传来侍女高声的尖叫,“快,快传王医官。”
然后头一歪,昏死了过去。
华锦再醒来的时候,隆起的腹部已经不见,这个在她腹中长了快六个月的孩子,终究还是没能保住。
王医官说,能保下她自己,已是万幸。
华锦苍白着脸,有气无力的问道,“王爷呢?”
南芷蹙了眉,拉过她的手,柔声安慰,“王爷方才来过了,已经下令将那名婢女处死。正巧来了军务,王爷见您还未苏醒,便先离开了。”
华锦闭了眸,两行热泪从眼角滑落。
哪里有什么军务,只怕他现在想的是,如何给尉迟欢一个交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