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唐羽萧坐在椅子上,拿起桌子上的扇子摇呀摇,风骚极了,眼睛瞥向楚清尚,带着些笑意。
他今日回来,发现自己的帐子里多了不少东西,楚清尚还真不客气,堂而皇之的霸占了他的地方。
“难道我不像?”楚清尚见他回来,坐到他身旁,笑盈盈地看着他。
楚清尚这个女子从小便是孩子中的霸王。
与其他闺中少女不同,她经常与父亲讨论军事政治上的观点,女扮男装调戏起其他女子来也是毫不收敛,如今京城里还流传着她的些许风流韵事。
这也得益于她的样貌,她并无小家碧玉的蹁跹之丽,也无大家闺秀的庄重之美。
在她身上展现的,是第三种无法言说的美感,这种美跨越了性别的鸿沟,就像清风似的。
她仅是坐在那里,来的人便会忽视她的性别,道出一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这也是这么长的时间里她一直精心遮掩样貌,掩饰言谈举止的原因。
今日无人,清尚不知何时竟也在眼旁点了颗泪痣,原本虚无的美感变得妖娆了起来,真当成了俗世间的女妖,魅惑众生。
唐羽萧觉得自己大概真的被九尾魅惑了,他用扇背点起楚清尚的下巴,眼里像藏着星碎似的说道:“像极。”
二人微微一怔,都反应了过来。
沉默良久,唐羽萧问道:“……下一步呢?下一步你想怎么走?”他想不出楚清尚演九尾狐的目的。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那局棋,当时楚清尚“炮九平四”后,自己跟了“马六进八”。然后她是如何说的?
“无中生有不过是欺骗之举,但是我要将其变成真的。那么下一步便是‘炮四退三’打入敌人内部的同时避开敌人锋芒,保全自己的计划——美人计。”楚清尚移动棋子,如此说道。
唐羽萧有些震惊地看着她说道:“你不会是想……你若是走了这一步,你就没有了回头路,要么死,要么生,你可要想好。”
“这一切都是为了回京城,不回京城我如何能够平反?”楚清尚站到窗子下,望向窗外,阳光照着她的身体洒进来,显得她有些虚无。
她说:“置死地而后生。”
唐羽萧的世界里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人,一个本身就发着光的人。
皇亲国戚、寒门贵子,这个世道永远不缺少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公子小姐,也不缺少虽在寒门却能文能武的才子。
无论如何,他们的人生轨迹说到底都是大致相同的。
做官、联姻、升官发财,若是能遇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官员,所有人都会道一句:“贤德!”
在遇到楚清尚之前,他一直觉得天命难违,他甚至已经自我放逐。
可楚清尚不同,她本是京城楚氏嫡女,是人人羡慕的内定太子妃。
楚氏一朝崩塌,她从京城权贵一夕之间成了万人踩踏的军营女奴,没有人能再爬上去,唐羽萧肯定道。
即使爬上去,想要平反又是何等的艰难?
唐羽萧一直觉得楚清尚是个聪明的女子,他不忍心看到这样一个女子变成军队里的玩偶,所以对她照顾有加。
可今日,他却突然意识到,楚清尚“愚蠢”极了,“置死地而后生”,说得好听,事实上是没有生路可言的。
楚清尚在下一盘极大的赌局,以她自己的生命下注,赌棋局中所有人的人性,自己不过是她棋局上的一隅而已。
一子有偏,满盘皆输。
唐羽萧看着她被阳光照耀的斑驳的背影,有些刺眼,“哗”的打开折扇,遮住眼睛,说道:“加我一个吧,我配合你。”
今夜无月无星辰,但军营的火把点亮了整个无向城,庆功宴将要举行。
镇北侯坐在高台最首,他的四个骠骑将军坐于高台下首,高台下是由万户长、千户长、百户长、士兵围成的一圈圈圆阵。
就连无向城中的百姓也在军队外围凑起了热闹,真当是万人空巷!
每十圈便配有一个传话的士兵,方便镇北侯的话向外扩散。
宁子旭在万人瞩目中端起一缸酒来,喊道:“兄弟们,这么多天辛苦了!本侯在此敬你们一杯!”说完便开了酒缸,仰头灌进了喉咙里。
喝罢,将酒缸一扔,摔在地上,宴会开始!所有士兵沸腾了起来。
酒过三巡,其中一位骠骑将军建议道:“侯爷,这场上这么多的女奴,何不让她们表演表演,助助兴?”
“也好。”宁子旭被他灌了不少酒,也无一开始的理智,于是喊道:“传话下去,是否有女奴会歌舞?会的就上台来,赏黄金十两!”
站在圈中传话的士兵一层层喊了下去。过了半刻钟的样子,一位士兵上台传话道:“报!一个叫长安的女奴说她想上前一试!”
“哈哈哈哈,有勇气!给本侯带上来!”宁子旭说道。
楚清尚跟着传话士兵来到宁子旭面前,她跪下一板一眼地喊道:“奴婢长安,参见镇北侯!”
场上瞬间安静了许多,唐羽萧也在其中,他点着桌面,这时他在紧张思考时常做的动作。
他想,楚清尚当真是出乎他的意料,美人计?从没见过谁的美人计是穿着女奴的破旧白衣去勾引人的。
宁子旭见到她身上这残破的衣物,有些轻蔑,但还是说道:“听说你会歌舞?不知你想表演什么?”
“奴婢要做些准备,想借将军的墨汁一用。”楚清尚垂眸答道。
那位出主意的骠骑将军盯着她看了一眼,然后对宁子旭大笑道:“这女奴勇气可嘉,将军不如赏她些墨水,看她能搞出些什么花样来。”
宁子旭大手一挥,说道:“赏,要多少给多少!”
不一会儿,墨水便被呈了上来,竟是黄金墨,听说用该墨书写,写出的字都泛着闪闪金光。
楚清尚两袖向前,磕头,行了个大礼道:“谢将军赏赐,奴婢要表演的舞蹈叫做《秋忆》。”
说完起了身,双手捧墨,竟是往衣衫上洒去,然后将墨盘往地上一扔,“哗啦啦”是盘碎的声音,她踏着碎盘,鞋底浸墨,缓步向前,步步生莲。
被墨浸染的黑衣摇曳成夜的影子,而那一寸寸的惨白,又在灯火阑珊的高台上,炼成了光中的利刃,穿透了西北的黄沙……
是沙啊,利刃背后是一层层黄沙啊,它们由棋盘上的人组成的,它们由京城权贵的血肉堆成的,它们由高堂之上的真龙化成的……
绝望的黄沙啊……充斥着所有的兵荒马乱,苍白、死亡、罪恶,她旋转在黄沙之上,黑与白相交,阴与阳相隔……
突然一阵箫声打破了寂静,硬生生地破出一幅铁马冰河的梦来,是宁子旭,他望着楚清尚奏起了萧。
清尚望向宁子旭,眼波流转,泪痣妩媚,长发飘舞,似是凡俗世间妖物,又像是乘风而去的仙子,她缓缓唱到:
灯火阑珊处,夕阳寂寞秋。
家亡奔蜀地,国破赴辽东。
昨日营中舞,而今雪满头。
酒酣思入梦,又忆少年游。
唱罢,随着箫声低转,她再次跪在了地上,行了大礼,向宁子旭说道:“奴婢舞罢。”
宁子旭走到她身前,说道:“抬起头来。”
楚清尚垂眸再次望向宁子旭时,露出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来。宁子旭的眼神变了,他像是惊艳,又像是怀念谁一般,低声叹了一句:“起来罢,赏黄金……百两。”
但可能是酒喝得有些醉人,他看着楚清尚的泪痣,脑海里竟突然飘过沈无双贴身侍卫的那张脸。
他突然气闷起来,又将她喊道身旁,说道:“今晚来我帐里。”
周围的士兵听到后,各个都兴奋了起来,喊道:“侯爷威武!侯爷威武!”
唐羽萧在位子上松了口气,但又将心提了起来,楚清尚,走到这一步,你已经没退路了……你该如何继续下一步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