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方启红。北魏大都平城。
重重殿宇阁,闪闪佛光顶,霞光铺展而过。太极殿阶前的几只鸟,抖动金色的羽毛。
中华门外一片等着上朝的大臣,三三两两的聚着聊天。
虽值初夏,地处塞上之地的平城,气温还低。人们干站着都觉得凉,有上了岁数的还打颤儿。
霞光铺路,大臣们逐步走进太极殿。鸟儿飞走了。
差不多排列好了。皇帝拓跋焘精神十足的就位。鲜卑人特有的高大身躯加上历经生杀无数的脸硬轮廓,看上去令人生畏。
接受了众大臣朝拜,看看几名名翻译官都在,开始听政。
朝廷重才,广纳各方贤能,难免语言混杂。为了让每个人都能准确无误的理解他人的意思,朝上特意设四名精通鲜卑话和汉话的语言官,附带数名胡族翻译官。
必要的时候把几种语言都翻译一遍,免得在沟通上出现差错。
有大臣禀告:税收太重,百姓生活苦楚。
拓跋焘:税重么,你们不都计算过么。
回答:按人口土地比率算不重,可耕种者渐少,税收不够,为保财政,只得加收。
拓跋焘:种地的人呢?
回答:眼下我朝人人尊僧家家尚佛,众多人口出家为僧。
拓跋焘若有所思:守得住国库守不住人心。若国库充实而民心虚空,不是好事儿。适当减免吧。
内朝官员站出:皇上,国库虚空。
拓跋焘不等翻译:钱呢?
这官员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激动的说了半天,所有人都不耐烦的等翻译官翻译:大量银钱用于修建寺庙以及寺庙开销,各州各郡大建佛寺,劳民伤财,不加限制,国家财政在这方面负担太重。
翻译官看了看皇帝斟酌了一下,继续如实用词:况且庙里吃的好地位高,男子都出家为僧,有的干脆祖孙三代一块儿去了。照这么下去谁还愿意当老百姓。地也不种了,日子也不过了,孩子也不生了。地不种不能自足,军不充不能卫国。
一鲜卑大将军跳出来接话:咋不是了,现在西北那头挺危险,凉州的杂货们也天天闹挣,一旦打起来咱肯定兵力不足。就眼下最实际的,万一蠕蠕再打回来,光靠庙里念念经就能给念走么?
拓跋焘烦躁:兵呢?
翻译官把众人的回答总结成一句话:全去当和尚了呀。
拓跋焘颁令:凡年五十以内沙门,一律还俗。
(二)
大司徒崔浩身着便服,骑马过街。
正值初一,平城街市热闹繁华。佛乐声声,香火袅袅。
大国寺广场,千僧诵经,万民礼拜。
大道旁立一妙龄少女,手臂缠绕着浸过油的棉布,在莲花灯上点燃,以身敬佛,燃臂为烛。
眼见右臂皮肉渐熔,白骨焦黑,亦面无痛苦之状,周围一片颂扬之声。
一箭地之外,有老者年逾七旬,持短刀割下自己的大胳膊上的肉抛入路边林中,以效佛祖割肉喂鸟。
此林常年有老鸹盘旋,乌压压一片见肉即冲下抢食。
崔浩不忍再看,一路叹息着往回走。
还没到府上,有家奴奔跑来告:皇上召见。
赶紧回家换了衣服,快马加鞭的朝皇宫驰去。
崔浩得知拓跋焘要在佛堂内召见他,十分纳罕。
心里嘀咕,皇帝自打改信道教,久不拜佛。今儿怎么去了佛堂。
佛殿内,拓跋焘虔诚的上过香,仰头接住佛祖的目光,在佛前足足立了一个时辰。
崔浩入内,给拓跋焘的背影行礼。
拓跋焘始终仰视佛祖:大司徒,外面是个什么情景?
崔浩:佛事隆重,百姓参与。
拓跋焘:也好,行佛之道,教人为善。
崔浩:然而事实远非如此。
拓跋焘转身:说说看。
崔浩:臣以为佛道本来就是西域传来的虚诞之说,假借沙门,妄生妖孽蛊惑人心。之前布令屡加限制,收效不甚,更有愈演愈烈之势。
拓跋焘:此次朕领军赴关中平盖吴之祸,行至长安,亲睹沙门之邪淫,猖狂之至。沿途所查沙门,多有诟病。可见佛道已偏离本宗。
崔浩:圣上灼见,沙门真伪混淆,污浊淫秽,寺院又藏兵器又养马,与贼党勾结。且朝野权贵大都忠于此道,保不住受到蛊惑心生二念。若再纵容下去,必将动摇国本。
拓跋焘:须得人心安定,有所信有所依,才能真正统一。既然佛教不可固心,那么依大司徒之见,当如何?
崔浩:纵观天下之思想精髓,唯天师道可领。且此道清静无为,最能平定人心。请圣上下旨取而代之。
拓跋焘转身对佛,良久:若要言顺,必先名正。传寇谦之。
午时,烈日炎炎。仙风道骨的寇谦之打官道飘逸而过。
后面的宦官跟着一路小跑,时不时的悄悄擦汗。
书房内,拓跋焘和崔浩下棋。刚用过午膳,崔浩有些犯困,强打着精神和全神贯注的皇帝对弈。
寇谦之行了礼,立在一旁观棋。
棋局未定,拓跋焘示意停止。
拓跋焘:道长,如今佛道背离天道,致使礼义大乱天常大坏。朕不得不消灭佛道,请道长以天师道护佑天道。
寇谦之一惊:皇上圣德清明,扬显新法。然佛道亦为正道,虽有偏移,恐不至于消灭。
拓跋焘微微一笑:天师道能使人仙化?佛道能送人达西方极乐?朕不知。朕只知道和道一样,本是天然所赐,给人心一个归宿。倘若祸乱人心,就违背天道了。
明显感到旁边喝茶的崔浩瞪了自己一眼,寇谦之还是苦劝:请皇上三思。灭佛实属重大之举,恐有悖于朝臣与黎民之心意。
拓跋焘:即便天下人都不了朕心,可朕清楚,国比教重。这业障,算朕的。
寇谦之动情:圣上言重了。为天下之和,何业之有?
拓跋焘叹一口气:国该有业,佛该有劫。劫里重生,方才崭新,才干净。
崔浩扑通跪下:臣替天下苍生感恩圣德。
拓跋焘不看崔浩,对寇谦之:朕欲以天师道为国教,聘道长为国师,于京城修建道坛,为彰虔诚朕将亲自前往道坛受符箓。
一局残棋还摆在那里。拓跋焘盯着棋局,心中风云涌动。
(三)
崔浩和寇谦之退下,边走边聊。
崔浩:终于下大决心了。
寇谦之擦汗:谁说皇帝只会打仗呢,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这是咱们私底下说,看来甭管什么道,能保住王道的才是正道。
崔浩:这话不错,可圣上也是真信道长你的道术的。不管怎样,反正诏书一下,那些跋扈的鲜卑官儿们有得收敛了。
寇谦之停下:这几年连续颁布法令限制佛道,前些日子在长安下诏令禁止王公以下的私养沙门,震动不小。你又何必赶尽杀绝呢。太子党和那些大贵族们也不是吃素的。
崔浩:你又不吃素你急什么。老夫三朝忠臣,怎能眼睁睁看着圣上的江山毁于虚诞之说。不聊了,我还得赶紧回去部署实施诏书法令呢。
寇谦之:哎你慢点儿走,这谏可是你进的,跟我没关系,我们天师道不害人。
(四)
消息一出,一片反对之声。
大部分王公大臣集体反对。集合着到朝房开辩论会,唇枪舌战剑拔弩张。
崔浩作为正方一号大辩手力战群雄。
老头子肤白貌美,经史谋略三道五行,一套又一套的说辞,把一帮粗鄙学疏的鲜卑人大臣说的忍不住想抄家伙。
辩了三天三夜。
拓跋焘坐在椅子上旁听,刚刚开始还兴致勃勃的看热闹,后来只想着赶紧到皇后那儿吃口烤全羊,每日端上来的饭菜早吃腻了。
从坐到卧到睡,最后哈气连天的总结:就要灭佛。
后宫嫔妃也哭哭啼啼的劝,拓跋焘扭头就走。
最后连留宿的地方都没有了,只得独眠。
太子拓跋晃素敬佛道,十分反对。不止一次跪在父皇面前苦苦进谏。
拓跋焘训斥:你读史书,难道不知后汉荒君事胡妖鬼,祸乱天常,以至遭受天罚民不聊生。你要我做荒君,还是将来你也要做荒君吗。
拓跋晃不死心,抱着父亲的腿痛哭流涕,再三哀求。
拓跋焘盛怒,一个字:滚。
(五)
是年,拓跋焘下诏书灭佛。
寺庙佛像经书一律焚烧毁灭;没有还俗的沙门不分老幼,一律杀。
一时间,繁盛的佛道在北中国大地上遭遇毁灭之灾。
昔日辉煌雄伟的庙宇佛阁,瞬间成了瓦砾堆。金银铜铁泥佛像被踩在脚下,大量佛书经典化成灰烬,全城上下人人自危。
王公贵族不敢再养僧人,有点儿门路的都送出城了,胆子小的全交官了。
僧人们想尽办法拼命逃,各种化装打扮,弄的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官兵捉和尚都捉出经验了,眼睛跟筛子似的,再怎么乔装都能给筛出来。
太子拓跋晃忧心忡忡,暗中拖延诏令实施时间,尽量为僧人经藏的转移提供方便。
一日得到可靠消息,暗夜潜出宫外。
策马到城西一座毁坏严重的破庙跟前,命随从在残垣瓦砾堆里一阵扒拉,扒出一个冒着冷气的洞口。
灯火也不敢点,摸索着下去,摸到木门,轻敲三下重敲两下,暗室的门开了。
一个黑瘦和尚坐在灯前诵经。纵然神形孤黯可难掩气度不凡,周身散发着佛法的光芒。
拓跋晃合掌施以佛礼:昔日法师讲经,万人争闻,顶礼膜拜;如今却屈居斗室,独守青灯,此情此景吾心中万般酸楚。
说着说着,潸然泪下。
用衣袖粘一下眼角,收起愁容正色道:只是此刻不容多说,深夜前来只为问一句,法师为何还不走?
昙曜看着装扮成黑衣人冒险前来的太子,不免动容:今日我佛遭遇大劫,吾誓以弟子之躯静守佛前,以身护法。
拓跋晃:佛法是不可消灭的。既然要以身护法,就请法师带着佛法的种子离开京城,来日播遍中华大地。弟子这就安排人护送法师出城。
次日清晨,一个眼中藏着火种的马奴跟着显赫的送亲队伍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