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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春风不过雁门关。

已过清明,雁门关却还是灰秃的景。

这里自古就是连接北地与中原的关险要塞。飞漫的沙尘中,扬着多少征战不归的魂骨。

山路曲险,重重山关峭又恶,只有大雁能通过。

山道中间,一路押送囚奴的队伍正顶着风沙艰难行进。

秦州刺史冯朗,父亲是降魏称臣的燕国君,妹妹是当朝皇帝的左昭仪,门楣显耀,家族权贵。

却因胞弟冯邈出征柔然,败降不归,以叛国定罪,株连全族。有官职者死,其家眷沦为官奴。

这队人犯,正是被押解进京为奴的冯家族人。

多是些老幼妇弱,一路凄凄切切行路缓慢,越往北走越荒凉。

队伍中那个最安静的妇人,一路眼神空洞的走着,早就没了魂魄。

以前总听人说雁门关外六月飞雪,京都的官民过了清明还不能脱去皮袍。

她抬头看一眼陡峭的山,知道自己过不去了。对着坐在囚车里的小女儿耳语几句,吐完生平最后的温柔,飘然倒在路边。

押送的官兵把冯夫人的尸体搬在山凹背风处,盖上块破布,用石头压住破布四角,继续赶路。

囚犯没人忍心回头看,只有一个泪流成溪的女童,目光随着颠簸的囚车越拉越远。

(七)

平城的街市和花一样繁华。

四月的风还凉,却早就不硬了,吹开了一树一树的粉桃花。

平城的门楼格外的高,还没看仔细,就进了皇宫。

皇宫很大,不知道有多大。

小丫头,新来的,见了人还没说话就笑。

数她小,宫女们在分配任务时不让她干太重的活,说,小孩子家,干不好让还给咱们找麻烦。脸是冷的,心并不冷。

可奴婢还是奴婢,日子还是苦的。

小丫头伶俐,会看人眼色,做起活来也利落。到底年纪小,想家,却没家,慢慢也就不想了。

有时候也发呆,夏天黄昏吃饭的时候,端了碗在院子里的石阶上,看着天上的云变幻,能看很久。

手里的碗不知不觉的倾斜,米汤洒到裙子上才惊醒。

(八)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慢的慌。

直到有一天被招进福安宫。

跟在宫女后面一路小跑,进了一座殿宫,这儿花开的很多很整齐。

宫女无声退下,小人儿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低着头。

一抹影子怯怯的。

半响,一个雍容的声音从头顶盖下:你姓什么?

小人儿不敢抬头,口齿清晰的答:奴婢年幼进宫,不记得姓名。

冯昭仪:你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小人儿缓缓起身仰脸。华椅上好一位高贵气派的娘娘。就溜一眼,心中暗暗吃惊:咦,这娘娘怎么这么眼熟呢。

冯昭仪盯着小人儿看。

小丫头身体单薄却结实,眉清目秀,尤其是那饱满的额头和圆润的脸蛋,可不是——脸上的威仪一下化了,全是急切。

小人儿等了半天不闻娘娘发话,壮起胆子又溜了一眼。脑子里转着念头:这娘娘像谁?像父亲?像哥哥?不对。哎呀,像我。

这个发现惊得她顾不得害怕,瞪大了眼睛仔细看。

一大一小对着看,越看越眼熟。

冯昭仪暗查许久,如今见到了人更加肯定,迫不急待的压低声音:我是当今皇上的左昭仪。我的母家姓冯,哥哥是罪臣冯朗。你当真不记得你姓什么了吗?

小人儿用余光觎了觎四周,抿了抿嘴,继续盯着冯昭仪看,不说话。

冯昭仪起身疾步走到小人儿跟前:别怕,这里没有别人,你尽管说。

小人儿郑重的磕了一个头:拜见姑母。家父在世时常提起宫中左昭仪为我冯家之荣耀,母亲临终前告诉我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到了平城,要尽一切努力找到姑母。

冯昭仪一把抱住小人儿,无比心疼,不过六七岁的孩子,竟这样聪慧谨慎,又感想佛祖眷顾,吃了多少苦头还这样健康伶俐。

一时淌泪:冯家遭此灭族之祸,我却独在宫中偷生,为此日夜捶胸悲哭,多亏祖上庇佑,不想此生还能见到我冯家血脉。

小人儿靠在冯昭仪的怀里,轻抚其肩膀:姑母保重身体,父亲母亲在天上保佑着我,让我来到姑母身边给您做伴。他们也会保佑哥哥的。

冯昭仪一个激灵:冯熙?

小人儿轻轻点头:父亲在抄家之前把哥哥送走了。

冯昭仪仰头对天:活着就有希望。

(九)

小丫头从一个小奴婢变成了有实无名的公主。

养在福安宫,人称小冯姑娘。

姑姑常给她讲,咱们本是燕皇族,可身在拓跋家,这家就是天下。

数百年前,拓跋鲜卑祖先从遥远的东北深山老林里走出来,带着族人不断的迁徙,一路边打仗边生孩子,吃尽苦头却也什么都没耽误。

穿深林过草原,跨过阴山长城,定居在咱们现在的京师。

你看这里背靠草原面向中原,各国人都再这里交汇。

在长江以南,南国的女人地位是十分低下的,除了在家侍奉丈夫公婆就什么都不会做,连家门都不可以随便走出。

而鲜卑却不不同,普通百姓家的妇人尚且把持门户,助夫护子;更有祁皇后统领部落战场杀敌,献明皇后孤身英勇护子。

记住,你将来也是要留在拓跋家的,就必须成为一个真正的鲜卑女子。

同时,汉文化渊源美好,你也要兼修。纵然将来没有什么作为,心中也是明了,不至于无趣无知,浑噩一生。

从此,宫廷礼仪,诗书琴棋,冯昭仪亲自一样一样精细的教。

又请汉人师傅教史儒,鲜卑师傅教骑射。

小冯姑娘天赋颖资又异常刻苦,读书读到深夜,从马背上摔下来也不喊疼。

小冯姑娘明白自己在宫中所处的位置尴尬,听从姑姑的教诲慎微谦谨,从来不敢结交朋友,况且宫中可结交的同龄人也少,每天只能和成年人打交道。

天真烂漫藏在心中,言行举止沉稳。

小女儿成长的孤独泛上来的时候,她就求师傅把她装在送酒的空桶中溜出宫外,去跑马。

(十)

平城,秋有浓霜冬降雪。春天也有皮鞭一样的风在泥土上抽出细痕。

夏,是平城最好的季节。早晚凉爽,白天那点儿热,薄风一吹就散了。

小冯姑娘骑着心爱的小马驹在草地上奔跑,这是她对自由最大的体验。

从浅青一直跑到盛绿,跑得越来越远。

有次一口气跑到北边的山下,绕过山后面,是一片平坦的原子,舒展,广阔。

从此喜欢这里。

跑够了,躺在草地上。视野里除了湛蓝的天,什么都看不见。就像融化进了一片蓝,在里面什么都碰不见,只有自己。

未来在她心中大概有个方向,只是不明了。她明确要找到失散的兄长,除此之外,大约知道自己不会简单的度过一生。

可具体是什么样子的,她也不知道。

有一个方向在束缚着她,她大概永远也不能脱离这个方向。

她能接受这个束缚,尽管这束缚让她孤独,让她不能去尝试更多的可能,可她能够接受。

那日下午她躺着,在湛蓝中遇上了一对眼,正睁大了观察她眼睛中的蓝。

她一惊,坐了起来。眼前一个不及马背高的俊小子,被她突然跳起吓得跳后一步,立得直直的。

朱红广袖褶衣,蹀带上挂着一弯小弓,缚着裤脚的大口裤被风鼓成了两只白灯笼。

看见她受惊的样子不禁失笑,见她有恼的样子,又立刻收起眉眼的笑意,绷住脸。

拓跋浚:你是谁。这是我的地盘。

小冯姑娘站起来牵马:那我走。

拓跋浚一步拦在面前:可你已经都来过了。你赔。

小冯姑娘:赔不了。

拓跋浚:那怎么办?

小冯姑娘:咱们摔跤吧。

拓跋浚:啊?堂堂男子汉,怎能欺负一个小女孩儿——哎呦。

小子左膝着地,毫无防备被小冯姑娘用巧劲给攻击了。

立刻反攻,没两招就将小冯姑娘制伏。

但这丫头倔强的很,绝不认输,一有松懈就反抗,连咬带掐。

师傅教给的摔跤把式在这儿不好用,不是一个套路的。

两人不出声的在原子上摔跤,翻滚,沾了一身青草和泥。

累到都动不了了,静静躺着。

相互看一眼,笑了,就认识了。

夕阳正好,马儿旁边吃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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