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转眼新年,宫里宫外都热热闹闹。
平城再也不见佛塔列列,不闻佛乐袅袅。
一个用血洗过的国家,是干净的,新生的。
拓跋焘前夜被战场惨败的梦魇折腾了一宿,早起在铜镜前又发现几缕白发,想自己年岁不大脸上却已流露出老态。心下郁闷。
腻烦了连续几天的宫宴,就闭门独自看一天书。
晚间有些饿了,干脆踏雪出宫,跑到崔浩家中蹭宵夜。
两人喝了不少酒,推心置腹的长聊。
拓跋焘:我们拓跋家的儿子都早熟,嘴上的毛儿还没长全就参与军国大事,十几岁就当皇帝,肩担重任。同时也都早亡。你看太祖皇帝,威武一世,正当壮年神志出了问题,整宿整宿的自言自语。
吾十二岁就领军出征,打散蠕蠕打胡夏,打完胡夏打凉,一打就是近三十年,基本上能打的都打了,才把北方给打成一个国家,至于和南边刘宋的仗到现在还没打清楚。
可咱们国家外族胡狄太多,光语言就好几种。有畜牧的有耕种的,有吃人肉的有吃草的,有结宿仇的有建新交的,时不时闹几下反几回,想起来就头疼——来喝着,别停。
拓跋焘:实在管不过来的就只能杀了。吾这一生杀戮太多,蠕蠕坑杀七万,盖吴溺杀三万,蛮夷灭杀无数,杀的人比天上的星辰还多。
身后堕入十八层地狱,即便受尽刑罚也不好意思叫苦,只能诚心忏悔,赎清这一生业障。
崔浩伤感的劝:您别这么说啊,自打登基,不,登基前也是,您哪天不是为国为民的操劳,您成就的是天下大业,怎么能说是造业呢。
拓跋焘放下酒壶摇摇头:近来吾时常精神恍惚,终于明白了太祖末年所忧。贪欲驱使着拓跋家的儿子长驱征战,急了连兄弟父子都杀,所贪不过是这千秋江山。
可纵观历史哪个王朝能有千秋呢,不过都是君王的贪念妄想出来的执着。想通了反而倒轻松了.
吾相信灵魂永存,这身皮囊用旧了,下到地狱连血带肉的熔化,脱胎换骨,重换一身继续行走世间。
不过来世说啥都不干皇帝这个活计了,倒情愿做个干净的小沙弥,眼里不见一点儿污秽,双手不沾一点儿血腥。静守佛前,自在喜乐。
崔浩老泪纵横:臣看着您长大,跟着您征战南北出生入死,只知您一生神勇无匹,今日如何出此伤感之言。
臣自恨不能解圣上忧思,斗胆请问,您真信佛吗,信来世还有佛道吗?
拓跋焘:佛道是不会消失的,佛自在人心,人心在,佛在。
崔浩看着眼前依然白丝隐现的皇帝,心中无比悲怜。
陡然跪下抱着拓跋焘的腿,孩童般号啕大哭:我纵然明白您灭佛道是为了保王道。却不知您心中是这样的苦。
无论天子还是庶民,亲手摧毁自己的信仰,何其残忍何其悲哉!早知道是这样,当初打死我我也不直谏灭佛,让您这些年来承受如此煎熬。
拓跋焘苦笑:天道不仁慈,必有此劫,劫后才能重生。
灭佛牺牲了很多人。当初你也极力推动灭佛,将自身置于险地,多少旧族重臣虎视眈眈的盯着你。如今邪恶已经剔除的差不多了,人无信仰心不定,是时候把一个洁净高尚的信仰归还民心了。
人心所向,恢复佛法是必然。只是灭佛需要牺牲一些人,复佛也需要有人做出牺牲。大约复佛我是完成不了,交由我的后世子孙去做罢。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就是铺平复佛德道路。
崔浩伏地不起:倘若此时提出复佛,必然引起朝野震动,天下人必定认为我君反复无常,有损君威。
臣乃汉人,深受皇恩,能为国家的统一大业添些微薄之力,我心足矣。当日灭佛,臣自知会有今日。
臣老朽之躯一旦化为灰土,相当于灭佛大势已倒,必定鼓舞人心,重燃复佛之势。士为知己者死。臣愿为皇上分忧。
拓跋焘拉着崔浩的袖子掉泪:你是我的长辈师傅战友知己,这江山有半壁是你给打来的。帝王之哀,莫过于无可奈何杀师杀友。
崔浩:能把一己之身都献给国家,这是臣的荣耀。值了,值了。
两个男人,酒未尽,泪先流。
拓跋焘手抖的几乎举不起酒杯:愿再相遇轮回中,仍做知己。今生我欠你的。
以后再也吃不到你家的红烧肉了。
崔浩一饮而尽:臣并不惧死。只是他日新君继位,佛法新复,臣树敌太多,家族子孙必不得善活,请皇上一并赐死。
(十六)
半年后,刻录着《国记》的石碑林立于天坛东三里处,方圆一百三十步规模。
碑文尽述皇朝不雅往事,同族杀戮颠倒伦理的细节一个不少。
朝野震惊。
鲜卑大臣们在朝堂上轮番激烈弹劾主持修订《国记》的大司徒。
拓跋焘下令:崔浩处以腰斩,灭五族。
朝中鲜卑势力总算拔除了最大的眼中钉,无不畅快。
极力推行道教的大司徒倒台了,民间开始流传“国师死,佛教兴”说法。
拓跋焘如失去左右手,从此夜不能寐,人前暴怒人后啼哭。
自从灭佛,宫里多少人,是口中念着佛号亲手烧毁佛经的,再眼睁睁看着日夜朝拜的佛像被搬出去砸碎的。
有人趁乱彼此揭发,有人因此遭了祸。
再加上南征刘宋不胜而归。拓跋焘开始狂躁多疑,忧懑不安。总觉得人人都想害他,只信任身边一个叫宗爱的常侍。
朝堂上疑神疑鬼的观察众人,气儿喘不匀的步子迈不稳的,都是做贼心虚的表现。
杀,一律杀。有时等不及,还气急败坏的亲自上去殴杀。故意列尸于太和殿前。
冷静过后,又开始后悔,声泪俱下的怀念被自己杀死的人。
以酒解愁,酒后狂躁症犯了继续杀人。
宫室恐慌,人人自危。
(十七)
太子晃因灭佛一事与拓跋焘的关系十分紧张。
于是在监国其间为政精查,处置奸佞,本想取信于皇帝,却得罪了不少人。
这些人暗中收买中宗爱,借机离间其父子关系,屡屡在朝廷上揭发太子违抗圣旨暗渡陈仓,私营园田与民争利,诬陷太子党心怀不轨觊觎朝政。
拓跋焘盛怒之下下令整肃东宫,处死了太子亲信仇尼道盛和任平城,东宫官属诸多株连坐死。
拓跋晃忧惧而亡。
阖宫悲痛。
拓跋焘悔恨不已。眼看神形憔悴,日渐不好。
冯昭仪日夜照顾着,暗自思忖,多么神武的一个皇帝,说垮就垮,竟一夜之间就显出枯朽来。
私下里趁着更衣的空对小冯姑娘说:说句不中听的,皇帝可能不太好了,这病大半是从后悔逼迫前太子而来的。恐怕这才是开始,谁知道后面还要出什么事呢。你得提醒那位提着神,万一皇上不好了,他要有个准备。
小冯姑娘发愣:不是立了新太子吗。
冯昭仪压低声音:朝中势力未必倾向这位新太子,倒是更看重皇长孙的正统名位。
小冯姑娘给昭仪递上手巾:可他还小呢。
冯昭仪匆忙擦手:还小呢。祖上那个皇帝不是十来岁就上位。警醒着点儿吧,你别由着他一团孩子气的不知人间险恶,他的将来就是你的命。
冯昭仪走了。
小冯姑娘站在原地发愣。
(十八)
浚不见了。
晌午,常氏顾不上吃饭,急慌带着两个内侍直奔昭仪宫。
常氏急的拍桌子:这是怎么的,好好儿的丢了皇孙。跟着的人怎么伺候的,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敢出乱子,真是不想要命了。
冯昭仪接到消息赶回来,略微沉吟:都先别声张,都到处寻一寻。
浚身边的内侍官急得嗓子都岔了音:全靠娘娘赐活路啦。
常氏边唉声叹气边四处张望。
殿内的垂帘飘了一下。
小冯姑娘趁着国丧混出宫,打马而去。跑到原子上,远远的看见了浚的马。
到跟前,浚躺在地上,闭着眼。
小冯姑娘把手搭在他的额头,感到手心里的眼睛在颤抖:难过么?
拓跋浚一把抓过她的手放在胸口:我害怕。
小冯姑娘:不怕,过来。枕着我的腿。
拓跋浚:皇祖父逼死了父亲,杀死自己亲生儿子是什么感觉呢。父亲那么好,那么善良的一个人。
小冯姑娘:你恨么。
拓跋浚:恨,有时候真恨我皇祖父。可是我看见他流泪,脸上全是泪,眉毛里胡子里皱纹里,像从脸上溢出来的一样,又觉得他可怜。我心里就很慌,就是很空又很没有办法,就是没着落,整个人都没着落。
小冯姑娘:我知道。
拓跋浚抓着小冯姑娘的手:自小我就听说,在南国有数不清的河和看不尽的景,有大到没完没了的原子。你不是说将来要云游天下吗,我们现在走吧,不要回去了。
小冯姑娘想说现在还不是时候,但没说出口,想必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这是妄言,不必点破。
她只能抱着浚,怀抱他的痛苦。
大风吹过,风展云流。原子又绿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