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很凉,杨陌谢过了女警跟着冲出去。
柏花花的身影狂奔在夜色中,她明明还瘸着一条腿,可是失去了理智的怪兽仿佛会激发无限的潜能,在车水马龙中快速穿梭。
看她的样子,好像根本不怕疾驰的车辆下一秒会把自己撞飞,她的疯狂,要比那些车更可怕一点。
杨陌几乎是跑出了体能测试的速度追她,横穿了几条马路,路过的司机踩下急刹车,气急败坏地按着喇叭,骂骂咧咧的声音随着风声消失在他们身后。
最终在河边的灌木丛旁边找到了她。
柏花花双手捂住脸,蹲在地上,抖如筛糠。
她是听了刚才女警察的话才这么激动,结合她这孤僻的性格,杨陌以为她经历过跟小草一样的事情。
他站在那,忽然就感到无力,像四年前跪倒在引桥上一样,这种熟悉的脱力感向他席卷而来,他不知道要怎么办,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事情都无法挽回了。
柏花花恨自己,她一直都恨自己,恨了十七年。
是她把人贩子带到家里的,是她把哥哥一个人丢在家里的,因为她,哥哥才会被拐走。
哥哥走丢的那年也是十岁。
柏花花放学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老婆婆,老婆婆说自己跟女儿走散,几天没吃饭了,柏花花听得眼泪汪汪,想起家里有爸妈给她和哥哥留下的零食,就热心地拉着老婆婆往家走。
同样放学回来的哥哥正在给她做小飞机,柏花花吵着嚷着要玩小飞机,哥哥那天拒绝了同伴出去踢球的邀请,在家里一边给她做小飞机,一边等着爸妈下班回家,说好了晚上要做火锅。
柏花花把老婆婆带进家,刚刚坐下,橘子就来找她看自己家新搬来的一只小猫。
风一样的柏花花跟着橘子就冲去看小猫咪,把老婆婆留给哥哥照顾。
等她回去的时候,没有老婆婆,没有火锅,没有哥哥,只有做了一半的小飞机和满脸泪痕的妈妈。
妈妈冲过来抱她,惊喜地摸着她的脑袋,然后向她身后张望,问:“哥哥呢?”
柏花花傻乎乎地说:“哥哥在家照顾老婆婆。”
她记得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有吃到火锅,爸妈领着她辗转于居民公安局,火车站,一家三口陷入了长久的悲伤。
没过多久,真的在临市抓到了那个人贩子,可是得到的结果却是,哥哥在被她带到临市的第二天就自己逃跑了。
再也找不到了,连人贩子都不知道哥哥到底去了哪儿。
柏花花抬起头,泪痕风干在她的脸上,留下几道亮晶晶的银河。
杨陌也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
有泪珠凝睫,柏花花的声音哑哑的,“对不起,我失态了。”
“没关系。”
这种事,她不愿意说,杨陌也没法问,只好静静地陪她坐着。
“那个林灿,她不算是个坏人吧?”柏花花说。
“这种事要听警察的吧?不是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吗?”
“你觉得她是好人吗?”
这把杨陌问住了。
他是安全局的特工,在他的世界里,坏人就是危害世界安全的人,好人就是兢兢业业生活工作的人。至于林灿……他不知道。
“如果没有林灿,那个小男孩,会不会继续流浪,甚至被人侵害?”
她还是在意这件事。
杨陌说:“那些事都过去了,以后他会变得更好,不会再被欺负了……你也是。”
柏花花站起来:“有些事过不去的。”
她给杨陌讲了自己弄丢了哥哥的事,眼波倒映出被风吹皱的河水,流淌过这十七年的悲伤。
杨陌想起了执行任务那天,资料显示柏花花7岁那年,她的哥哥走失了。
他心里划过一个想法,不过思绪很快因为柏花花的叙述打断了。
“我怕我哥哥也遭遇过这些,他有没有遇到一个像林灿那样的好心人呢?他会不会比小草还惨,会不会早已经……”
不知道为什么,杨陌松了一口气。
还好,柏花花没有跟小草一样的经历。
“我不敢掀开伤疤,所以我逃到了这里,离我的家乡千里之外的北方城市。”
杨陌说:“因为小时候把人贩子带回家,所以你变得冷漠,对任何事都不再关心?”
柏花花转过头看他,“我不是不再关心,是不敢关心,我没有能力做到拯救苍生,我管的事只是多管闲事,说不定还会害了别人。”
“所以,我爹的事……”
柏花花的秘密他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她为什么对社会新闻漠不关心,为什么会指挥交通,为什么性格会有如此大的反差。谜底已经揭晓,他可以全身而退了。
既然柏花花是这样的人,那么他那个断了腿的爹的故事,也就可以结束了。
柏花花扯出一个温暖的笑:“谢谢你帮我了解这个案子,我还是想继续跟进,作为交换,你就带我继续关注林灿,我也会帮你报道你爹的事,怎么样?”
“这……”他就该知道这姑娘不按套路出牌。
白祁的电话拯救了他的尴尬。
“老杨,案子有问题,林灿虽然撂了,但是她到底也没说清楚为啥要让一帮孩子天天在楼底下闲逛,她明知道自己收养这些孩子不合法,却一点不藏着掖着,这不对啊。另外,公安局那边的消息,林灿的工作是自由作家,但我们上网查了很久,没找到这个什么作家的相关信息。我们查阅了她的收入,进账不太符合她的实际情况,应该是有人定期供款的。讯问她供款人的信息,她也说不上来,只说有人跟她做了一笔交易,每个月会给她一笔钱,要求她搬到22号楼303。你猜要求她搬家的时间是哪一天?”
杨陌眼神暗了一下,略一思索,说:“抓捕孙宇的那天。”
“可以啊老杨!差不多,是抓捕孙宇的第二天。”
“我知道了。”
白祁的意思很明了:这个人贩子是冲着柏花花来的——还是跟孙宇案有关系。
挂断电话,杨陌回头冲柏花花说:“这样也好。”
“那带我去见见你爹吧,我总得见了当事人才好写报道。”
杨陌:“……好。”
柏花花穷追不舍:“现在就去吧。”
杨陌心里一慌——现在?现在他去哪给她找一个断了腿的爹?
“你的脚还没好,现在不太方便吧,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柏花花异常执拗:“不用,现在去,你不是早就等着我替你爹伸冤吗?”
杨陌无法再坚持,硬着头皮带她打了辆出租。司机问他们去哪里的时候,杨陌纠结半天,说了一个很偏远的医院的名字:普兰医院。
因为路途远,他还有时间编故事。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
杨陌发短信给白祁,让他在普兰医院安排个断腿的老头。
白祁的短信很快回过来:断腿的老头到处是,医院里十个里能找出仨,但也不能随便揪一个过来啊,必须是自己人,年龄得够,演技也得够。
紧接着又是一条:我看沈局比较合适。
杨陌绝望地闭上眼盲打:别闹了,骗个小女生你把局长搬出来?
“那只有另一个办法了,那个地方很偏,我找人去假装劫匪,你俩一下车,劫匪就把她绑架了,等你去解救她的时间,我就能找个断腿的老头出来。”
如果白祁在自己面前,杨陌真想把手机扔他脸上,这是人想出来的办法吗?
但是……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杨陌无奈,看着车窗外因为车速很快而连成一片的灯光,在夜里像缎带一样流淌。他的手指在屏幕上翻飞:你看着办吧。
城市里繁华的声音渐行渐远,出租车行驶在出城的快速路上,车里两人默然不语。
“其实,你根本没有一个被打断腿的爹吧。”
柏花花突然打破了沉默。
杨陌拿着手机的手抖了一下。
“你说什么?”
柏花花侧过头,漆黑的后座里只有车前灯反射过来的一点亮光,打在柏花花脸上,闪着可怖的幽光。
“我虽然又宅又懒,但是我不傻,”她直直地盯着杨陌的眼睛:“你根本就不是农民工的儿子,根本不是为了照顾你爹才送外卖。”
“为什么这么说?”
“你去看看大街上的外卖小哥,恨不得脚下生风,谁有心情关注小区里的孩子?你未免也太闲了点。”
出租车一个急刹,稳稳停在普兰医院门口。
“到了。”司机师傅说。
普兰医院坐落在城市最东南的角落,当初因为这边要规划新城,于是医院学校商区都打算搬过来,谁知道后来开发商不知出了什么纷争,这里的商业楼都烂尾了,只有医院成功搬迁,医疗设施和医护资源配备都不错,而且不像市中心的医院永远在排大队,许多人宁愿跑老远的路也要来这里看病。
方圆几里的烂尾楼包围中,普兰医院灯火通明,在浓黑夜色的衬托下,愈发像一个庞然大物。
杨陌问:“你还看出什么了?”
柏花花耸耸肩:“其实最明显的是你的气质,你虽然经常故意提到什么断了腿的爹,但是谈吐不俗,衣品也并不乡土,总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你也不像个送外卖的。”
夜色中杨陌笑了——这家伙脑子倒是灵光得很。
“你都知道我在骗你了,还敢跟我来这么偏僻的地方?”
柏花花摇摇头:“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从你出入公共安全管理局那么自由来看,应该是安全系统内的人吧?你不要跟我说报案人有权知道案件调查结果,就算是这样,报案人也不可能带我参观审讯,这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
她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既然是安全系统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话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好辩驳的。
“我是异能安全管理局的特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