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地一声尖叫，觉得脖颈钻进了什么冰凉滑腻的东西，汗噌地从脑门冒了出来。

不能碰。

这是鬼塬的第一个想法。虽然他是个年轻的山贼，但也听老山贼说过，碰到这东西时该怎么办。如果用手去捉，那么反而会刺激它攻击，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它自行离开。

蛇，是旅者的神灵，每个人都在祈祷它放过自己。但只要是神，当然需要祭品来维持它的威权，就看是哪个祭品撞上了它的蛇口。

最近一年，整个关原都在闹蛇灾，其中最有名的就是“五竹青”，这种蛇还有个别名，叫“见血切”。被五竹青咬了，不管是下贱的草民还是狡诈的贼徒，都要立刻拥有武士剖腹的觉悟，在一瞬间切掉被咬的部位，或许还能苟活于世。如果有片刻的慌乱与犹豫，就免不了成为蛇神的生祭。

要是指头被咬，那么最把稳的方式就是把手掌都切掉，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捡回一条命。

但眼前的这条蛇还没有下口，鬼塬清楚地知道。因为老山贼们说，那种感觉像“被烫了一下”。而他目前为止并没感觉烫，只是感觉到脊背凉飕飕地发颤。生或死，蛇神还没有对他的命运做出判决。

刚才他的手肯定是惊扰到了蛇，而蛇却没有立刻发动攻击，这说明，鬼塬的力道还没那么大，也许被蛇当成了一种骚扰。所以这个冷血的生物现在慢悠悠地爬到了鬼塬的身上，想要侦查一番，看看这个陌生的侵略者是什么胆大包天的动物。

鬼塬像僵尸一样坐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滑腻的蛇身在他胸口转了一圈，又向他的手臂游去。鬼塬舔了舔嘴唇，颤巍巍地把手放在落满枯树叶的地上，祈祷着蛇能顺着他的手臂爬走，他也就能捡回一条小命。

命运似乎要眷顾他了，他已经能感觉到，蛇头在蹭着袖口，很快就要出来······

忽然，一阵瑟风穿林而过，钻进鬼塬的脖颈和鼻子里，鬼使神差般的，鬼塬的鼻尖发痒，心下知道要糟，他的余光已经瞥见了蛇头吐出的蛇信，但嘴巴和全身却都不听使唤地蓄积力量——

“阿嚏！”

在这个节骨眼上，鬼塬好死不死地打了个喷嚏。手臂抖动的瞬间，他就猜到会发生什么了，手上的滑腻感骤然紧缩，黑夜之中，幽芒亮起，蛇信发出了“嘶嘶”的攻击前奏！

“啪！”

鬼塬紧闭双眼，准备迎接死亡的痛楚，过了片刻，却没有预想中的灼烫感传来。他慢慢睁开眼睛缝儿，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手持火把的人，正捏着一条蛇的尾巴往树上死命地摔打。

鬼塬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南正纲成。

南正纲成像一头发疯的狮子，猛烈地挥动着他的手臂，直到蛇身像柳枝一样软软垂下，失去了最后一点作为神的尊严。然后，南正大人拿出“肋差”，只一刀，就削掉了蛇头，接着用火把点燃蛇的尸体，那青色纹路的身体慢慢在火焰中蜷曲。

这时鬼塬看清了，从花纹和身形辨认，那确实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五竹青”。如果刚才不是南正纲成，那此刻鬼塬应该真的要“见血切”了，有可能是右手，也有可能是整个手臂。

鬼塬双臂夹紧身体，手心抓着地上的枯叶，铁青着脸，一动不动。他的心神还沉浸在刚才的恐惧中，但此刻心中生出的另一种、也是更强烈的感情——羞愧，同样让他无颜面对眼前的人。

“你在这干什么？”

南正纲成俯视着他，问道。

“我···我想解个手。”对着南正纲成如炬的目光，鬼塬还是没敢说实话。

南正纲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只是伸出了右手，这让鬼塬愣了一下。

“快点起来，该赶路了。”

“赶路？”

鬼塬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放过自己。同时抬头疑惑地看了看天上的残星，自己难道睡了这么长时间吗？都已经到早上了？

南正的语气有点不耐烦：

“入秋了，大名们都等不及要开战了。”

南正纲成的语气虽然平淡，但言语之中，却透出一股看破生死的味道。这让鬼塬第一次产生了敬佩之情，他望着南正纲成伸出的手，粗糙而厚重，于是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等鬼塬反应过来的时候，南正纲成已经捂住了自己的手，像被烫了一样。同时他的脚死死踩住了地上还在嘶嘶乱叫的蛇。

鬼塬像个弹簧一样从地上蹦起来，一句山贼的老话突然在他脑海里响起：

“五竹青雌雄为伴！”

看来刚才的动静已经把那条蛇的伴侣吸引来了，而且它极为聪明地隐匿在树枝中间，等待复仇的时机。

果然被它抓住了。

但眼前的是雌蛇还是雄蛇？据说雌蛇的毒性更强，都不会给人断肢续命的机会。

鬼塬还在纠结的时候，南正纲成却已经手起刀落，剁下了蛇头。他站起身，看到鬼塬惊惧的眼神，似乎也猜到了什么。紧接着，他的目光缓缓移到自己的手上，一滴血珠慢慢从青白色的皮肤下显现。

南正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鬼塬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少有地颤动了一下，混浊的眼睛里布满苍老的血丝。鬼塬觉得南正也一定看到了他惊惶的眼神，也许此时此刻，即便是南正一样刚强的人，也需要从别人的眼神中获得勇气。但可惜的是，鬼塬的眼中只有恐惧。于是南正的眼中也没有了任何感情。

他拔出左腰的长刀，毫不犹豫地挥了下去。

鬼塬浑身打了个冷颤。

“仓啷”一声，长刀掉在地上。南正面色苍白，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了旁边的树。鬼塬急忙上前，托住他沉重的身体，低头看向地面——

鲜活的指头在地上有力地跳跃，像一个顽皮的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