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你···且忍着点。”鬼塬手持烧红的马蹄铁,小心翼翼地说。这种事情他倒也不是第一次做,但这次却更加谨慎。
南正纲成点了点头,嘴里咬着布条,眼睛望着幽黑的天空。
鬼塬知道不能耽搁了,他深吸一口气,炽热的马蹄铁一下摁在伤口上。
林间的夜鸦怪叫两声,在月色中飞上天空。
半个时辰之后,南正悠悠醒转,看了看包扎好的左手,转过头,发现了在篝火旁低头不语的鬼塬。
南正纲成咳嗽了两声。
鬼塬转过脸,赶忙上前,把装满水的竹筒送到南正纲成嘴边。南正喝了两口,示意他放下,鬼塬默默退到一旁。
“大人,我···”鬼塬嗫嚅着,想说些感谢的话。但估计是他这辈子没怎么说过类似的话,所以有些结巴,索性“扑通”跪倒在地。
“大人的再生之德,小的没齿难忘!小的发誓,跟着大人去杀敌,再也......再也不逃了!”
南正舔了舔嘴唇,用余光瞥了下鬼塬。冷哼一声,扯开他那尸鬼般沙哑的嗓子,说道:“杵在那干嘛?去牵马,上路了!”
“大人,您的手……”
南正抬起手,眯着眼随意地看了一下,晃了晃,说道:
“是左手,还能握刀。”
接着,他忽然转身问道:
“鬼塬,我的酒呢?”
这是他第一次叫鬼塬的名字,之前都是“喂”或者“嘿”,鬼塬浑身一颤,赶忙把酒递给他,南正打开,灌了两口,扔还给他。南正抹了把嘴,见鬼塬还站在原地,眉毛一竖,大声斥道:“喂,你这小子,难道还要老夫去牵马吗?”
鬼塬应了一声,转身欲走,忽然停住了,愣愣地站在原地,突然跪下来砰砰磕了两个响头。然后像个幽灵一样站起来,说道:
“鬼塬虽然是个没出息的贼,但也知道恩怨分明。今天大人为鬼塬做的,日后鬼塬定当十倍奉还!”
因为紧张,鬼塬把平时山贼的话都拿来了,“十倍奉还”什么的,听起来跟报仇一样,加上他那紧闭双眼、大吼大叫的难看表情,显得十分滑稽。
南正纲成听罢,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瞟了他一眼,眼珠又拧了回去,望着微明的霞光,皱了皱眉毛。
他忽然转过头,大声喝道:
“说了一大堆屁话,还不快去牵马?太阳都升到头顶了!”
鬼塬的脸有些红,忙低头应承了一句,小跑到河边,马吃了一早上青草,现在正是上路的时机。
南正看着年轻人匆匆奔跑的身影,摇了摇头,杵着刀,慢慢坐到地上,气管里呼噜噜喘了两下。随后,用树皮一样枯瘦的手,从怀中拿出一个青布包裹,优雅地打开四角,里面是一本薄薄的书,封面上,用飘逸的汉字写着《叶隐闻书》四个字。
又到了他每天晨读的时间了。
————
鬼塬把脚从泥里艰难地拔出来,吐了口唾沫。黑色的雨已经下了十几天了,连鬼塬嘴里的唾沫也变成了黑色。鬼塬觉得,黑压压的云层里,一定是潜藏了一只巨大的乌贼,它这几天正巧犯了胃病,一口气把肚子里的墨汁全呕了出来。
但南正纲成说,这是罪人的血。
他说的罪人,当然指的是“甲斐之虎”武田信玄。
南正说这话的时候,鬼塬颤抖了一下。从脚程上来说,距离川中岛应该不远了,一路经过的村庄,都像是被洗劫过一般,大门洞开,一片死寂。也许是都逃难去了,也许是都被官军征发为足轻了,不管怎么说,无论是“越后之龙”还是“甲斐之虎”,似乎都可以算是罪人,他们雪白的衣襟上都滴落着鲜血吧。
战场的氛围越来越浓了。
胡乱想着的鬼塬,忽然撞到了马屁股上,抬头一看,南正纲成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
鬼塬抹了一把雨水,睁大眼睛,从斗笠檐望向前面。
“嚯——”青马打了个响鼻,不耐烦地跺了跺蹄子。
前方的道路凭空高出了两丈,泥沙堆积成了塔形,上面还有些断枝残叶。
鬼塬看向侧面的山体,现在就像月牙一般,被掏空了一半。
“居然发生了这种事啊......”
“川中岛的雨,这么大了吗?”南正不自觉地摸了摸刀鞘,静默不言。
“大人,看样子这山被雨冲垮了,如今唯有绕道啦。”鬼塬把草席摊开,一屁股坐在上面,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用手腕擦了擦乌黑的脸。
南正瞪着泥山,良久不语。
忽然,一个酒壶落在鬼塬面前。鬼塬一愣,只听南正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
“喝完酒,翻上去,探路。”
“探路?”鬼塬诧道,“大人,纵然有路,马匹也上不去啊!”
南正冷冷地说道:“不要马。”
“不要马?大人如果无马,遇到武田的足轻,如何脱身?”
“川中岛近在咫尺,主家胜败不知,若迁延时日,误了大事,与死何异?”
说完这句话,南正纲成便翻身下马,像一尊石像般立在雨中。
鬼塬无奈,喝了一口酒,用袖子胡乱抹了一下,抄起腰间的手杖,打量了一下土坡,从较平缓的一侧向上爬。
滑坡的山石极为松软,一不小心就可能踩塌,到时候就要土埋脖子。好在他是山贼,对于攀爬极为熟练,几下也就爬到了土坡的顶上,小心翼翼地挺起上身,望了一眼,吃了一惊,回身对南正摆了摆手。
南正眉毛一挑,颇有不耐,喝道:“有话快说!”
“不顶用啦!路断了,下面是悬崖!”
鬼塬像只猴子一样大叫,看起来还有几分得意。这让南正的眉毛拧到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