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芳和沈清羽明明就是得了同进士出身,却只能和那些末名的女子一道赶往凄苦之地,顶着异样的眼神,成为各地女学的基石。
为什么?
因为沈家至今都还没昭雪。
即便皇帝下了旨意,准许罪人之女赴考,却没有说会公平公正地对待她们,所以哪怕她们能获取不错的成绩,却依旧只能随大流分散各地。
而这,在皇帝眼中已经是厚待了。
傅长缨被沈娇娘问的哑口无言,只能敛眸起身,掸了掸衣袍起身,快步走了出去,留下一个仓皇而逃的背影。
营帐中只剩姜越之和沈娇娘。
他站在门帘处,遥望着沈娇娘好一会儿,随后走过去,坐在了沈娇娘对面,带着三分开诚布公地意思说道:“娇娘,我承认,在你父亲一事上,我的确”
沈娇娘忽的起身,睥睨着姜越之,面带讥笑地回道:“姜国公,你我本是仇人,又何苦自扰?前世我要你一命,今生你害我家人,于情于理,我们现在都该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才是。”
这话本没错,但姜越之后悔了。
姜越之在促成沈家倒台时,尚不觉得自己仍然爱着沈娇娘,可当他看到命悬一线,随时可能离去的沈娇娘之后,他知道自己后悔了。
周遭寒风肆虐,吹得他的心七零八落的,只剩飘浮如萍的爱意。
“娇娘……”姜越之低低地唤了一声。
沈娇娘反身撑在桌上,逼得姜越之住了嘴,往后靠去。她脸上因为这半月来在关外奔波而皴了不少,肉眼可见的憔悴,但她眸子里的光亮是无论何时都不会熄灭的。
“姜越之,你爱的那个人是前世与你同生死,共患难的人,我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今生今世,你于我而言,只是一个为虎作伥,逼得我沈家跌落泥泞的国公爷,还望自珍自重。”沈娇娘说完便直起了身子。
她没有拂袖离去,她想看看姜越之还会说什么。
但此时的姜越之的确已经无话可说了,他心里惦记的那个人亲手送他上了路,可他偏偏没有死成,甚至还回到了过去。然而也正如沈娇娘说的那样,一切都已经无可转圜了,如今他是她的仇人,而他们之间也不会再有那些历险。
即便是如此说服着自己,姜越之也仍旧无法放心心里的执念。
他抬眸看着面上带着冷漠与疏离的沈娇娘,不禁想到,若是此番西北之行,我们能如曾经那般同生共死,是不是还有一线希望?解不开心里的结,那结就会越拧越紧,最终不可收拾。
沈娇娘久等不到姜越之开口,便草草行了礼,转身出了营帐。
如今已经是十月末,陇右道的寒风要凛冽过长安,一吹,暴露在外的脸颊和手便刺得生疼。沈娇娘叹了一口气,搓着手往驻军粮草存放的地方走过去。
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一个副将一个长史便能里应外合将闵正川拿下?
那必然是要从粮草入手。
“沈督军好。”
“沈督军好。”
沿途不少士兵都是认识沈娇娘,并亲眼见过她杀敌的威风的,所以在和沈娇娘打招呼时,格外兴奋。
沈娇娘抿唇一笑,驻足回礼,顺便招手喊了一个士兵过来。
“沈督军您有什么吩咐?”小士兵十分踊跃,眼睛亮晶晶的,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头,等着沈娇娘吩咐些紧要的差事下来。
见他这样,沈娇娘弯眸说道:“无事,只是问你几句话。”
问的话无非是吃的如何,每日何时用饭,营地里的伙头军在哪儿,一共有几处,等等一些不太重要的琐事。士兵虽然有些失望,但也依旧老老实实地答完,说到伙头军的营地所在时,主动提出领沈娇娘过去看看。
沈娇娘也不拒绝,点头应允,抬脚就跟在士兵后头往西南方向走去。
领伙头军统领的是个高个子青年,细白笑脸,俊眼修眉,看上去颇有种文士之风。一开腔,却是一口子破锣嗓子,叫人忍俊不禁。
“方乣见过沈督军。”青年抱拳单膝跪下,高声说道。
“方统领请起。”沈娇娘虚扶了他一下,“今日我过来,是想看看军中补给如何,不必紧张。”
方乣起身,直着背昂头说道:“粮食一应俱全,并无拖沓,刚才姚长史已经过来盘点过了。”
姚长史?姚旬君吗?
沈娇娘稍稍晃了一下神,旋即说道:“带我去存粮的地方,姚长史看过什么,我也要看,一处都不能落下。”
这话听在方乣耳中甚是奇怪,但他想来令行禁止,所以连忙带着沈娇娘就往囤积粮食的营区走,口中解释道:“粮草为防回鹘人作乱,一般都是分放在数个营帐,沈督军还请跟上。”
越往粮食营帐走,守卫的士兵也就越多,闲杂人等几乎是看不到的。沈娇娘跟在方乣后头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便看到了被士兵包围得严严实实的囤粮营帐。
营帐里保持干燥,不管白天黑夜都不许点灯见明火,所以沈娇娘撩开帘子进去时,觉得里面有些昏暗。
待到眼睛逐渐适应之后,沈娇娘这才挨个开始检查。
堆放粮草的营帐一共十二个,没有闵正川的首领或方乣的亲至,常人不可随意进出。沈娇娘在方乣的陪同下走近第十二个营帐时,终于察觉到了一些异样。
不,应该说嗅到了一点异样。
原本沈娇娘走近这最后一个营帐时,尚在与方乣说话,可当她跨进去数步,眼眸甚至还没反应得过来时,鼻子却是先嗅到了一股潮意。
她吸了吸鼻子,寻着味道一路往里走,最后躬身到里端右侧的矮架子下闻了闻,旋即扭头问方乣道:“干油布没铺好?为什么会有潮意?”
方乣瞪着眼睛看了沈娇娘几眼,连忙跟着俯身下去闻。他闻了几下,干脆就趴了下去,用手从装粮的麻袋上摸了摸。
的确是润的。
所有粮草的营帐底下都是铺了起码五层的干油布,上下左右,内外交叠,即便是突然下暴雨,也不可能让粮草产生潮意。
唯一的可能就是,此乃人为。
方乣脸上一白,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他将头抵在地上铺的干油布上,一字一句地说道:“请沈督军给臣一个机会,臣三日之内,必定抓到这污染粮草的贼人。”
“不必。”沈娇娘蹲下去,伸手拍了拍方乣道:“今夜我们来蹲一蹲,看看这粮草到底是谁弄湿的。”
沈娇娘之所以笃定这贼人今夜会来,是因为方乣在进营帐之前曾说过,姚长史因为时间问题,每一次都只会检查三至四个营帐,如今这最后一间营帐正好还没接受过检阅。
独独只有最后这间没收检阅的营帐有事?
粮食潮湿对军队行军来说并不是什么很大的事,但若是因此缺粮,才是紧要的麻烦。干油布层层相叠,即便是刀刃,都轻易不能戳穿,却唯独怕水。要是被水浸泡上那么几个时辰之后,干油布便能被刀轻松地破开。
在发现粮草有潮意之后,沈娇娘第一反应便是这人想要偷粮。姚旬君借检阅粮草之名,吸引营中士兵视线,极大可能就是为了帮下手之人遮掩耳目。
方乣听着沈娇娘一通分析之后,起身道:“沈督军言之有理,若这贼人是想要让干油布方便被破开,那么今晚的确是动手的好时候。”
而且这一招若是已经在其他营帐里用过了,那么只要这人每日偷取的数量不多,一时半会儿就极难被方乣发现,再加上姚旬君此前已经检阅,寻常极难再想着去怀疑已经被检查过的粮草有问题,也就能如愿瞒天过海了。
沈娇娘在粮草营帐发现有问题的事并没传开,除她自己和方乣之外,也就告诉了傅长缨。之所以告诉傅长缨,便是因为他先前那番无礼的问话,让沈娇娘心里有愤慨,想着拿人当苦力,夜里跟着趴窝蹲守。
傅长缨心虚,应得倒也快。
只是他和沈娇娘谈话,免不了就被姜越之发现。姜越之一看沈娇娘与傅长缨窃窃私语,聊完还一并往外走,心里便着了恼,收敛身形跟了上去。
营帐中视线遮蔽之处颇多,以至于姜越之都跟到粮营这边,前头的沈娇娘与傅长缨都没能发现。
“见过沈督军,见过傅大人。”方乣依次行礼。
沈娇娘摆了摆手,说:“眼下已经未时末,方统领还是赶快带着傅大人进去吧,我先在四处看看。”随后她又对傅长缨道:“傅大哥在里面等我,务必耐心。”
姜越之听到那一声傅大哥,怒急攻心,是把身前的木头架子都给捏碎了。
“什么人?”沈娇娘听到动静,蹙眉回头,却只看到一地木屑。
方乣大惊,忙道:“该不会打草惊蛇了。”
若是打草惊蛇
闻言,沈娇娘赶紧将他们两个王里推,口中说道:“你们先进去,我去那边看一看,若是打草惊蛇了,我会及时通知闵将军。”
既然知道军中的内奸是谁,那么在打草惊蛇的情况下,自然是先将王沛江和姚旬君抓住先。事急从权,也就没办法去管如今正是在攻下百服的紧要关头了。
她如此想着,撸了袖子便将腰间的短剑抽了出来,展臂飞纵向那处有动静的地方。
一阵香风吹拂。
姜越之匿在后头营帐门帘内,在嗅到沈娇娘的味道之后,他盲探出手,将人一把拉了进来,揽在怀中。
“娇娘,我该拿你如何是好?”他埋在沈娇娘的颈侧,温热的鼻息伴着低喃而出。
沈娇娘的短剑其实已经抵在了姜越之的腰间,剑锋进了血肉之中,血腥味转眼间就扩散了开。可姜越之就像是毫无察觉一般,他的声音极其脆弱,像是啜泣,又像是懊恼。
“我害怕了,后悔了,不若你就此杀了我,好让我重新来过。”姜越之闭着眼睛紧抱着沈娇娘不松手。
好让你重新来过?沈娇娘在心中嗤笑不已,口头却说道:“姜国公,我不知道你现在犯的什么病,但请你清楚,眼下我和方统领正在筹划抓到对粮草下手的人。若是这事因为你而耽误了,以致闵将军当真陷入被围困的境地,那么到时候去到陛下面前,我可是会秉公直言的。”
姜越之愣了一下,好半天后才反应过来。他松开沈娇娘,脸上带着一些欣喜地问道:“那你可以叫我越之吗?”
这下,沈娇娘是真的可以确定姜越之是犯病了。他眼中闪烁着喜悦,看待沈娇娘的眼神如同爱侣,分明就是错乱了记忆。
沈娇娘反复确认了他眸子里的那份真挚之后,不由地叹了一口气,将短剑抽了出来。随后又给了他一瓶伤药,说道:“越之,乖,自己去上药,不要坏我的事,好吗?”
她的确想杀了姜越之以泄愤,但不是现在,也不能是这里。
“好。”姜越之乖巧地接过沈娇娘手里的瓷瓶,应了一声,就地坐了下去。他开始脱衣服给自己上药,沈娇娘却是没再管他,转身拂着帘子出去,往粮营那边走了。
这一静,就是直接静到了入夜。
沈娇娘藏匿在那最后一处粮营不远的草垛之中,傅长缨和方乣则是躲在粮营之内。至于姜越之,他面色潮红地躺在之前那个营帐里面,脸上时而是怨毒,时而是爱慕,时而又转变为了冷硬。
没人知道姜越之度过了怎样的一夜。
他躺的营帐是前线战士的营帐,所以这一夜躺到天明,也没人进来察觉。
天破晓时,姜越之神色冷静地起身,他手中紧紧攥着那个已经空了瓷瓶,不顾腰间有伤,匆匆就拂开帘子出去了。出去时,他嘴里念念有词。
百服城破的消息传回来的同时,身在前线的王沛江副将也被生擒了回来,据说是因为其临阵脱逃。而晨起的士兵们同时还发现,那位和蔼待人的姚旬君姚长史被抓了,罪名是偷窃军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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