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娇娘与姜越之从台下出来,瞧着了一眼郑允的尸体后,转身出了殓尸房。
院外,守夜的官兵已经换了一批,天眼见着要大亮了。
“接下来要去哪儿?既然姜家的人插手了,我们是不是将郑家人的视线往姜家引的好?”沈娇娘翻身掠过院墙,落在长巷之中后,对紧接着跳下来的姜越之问道。
姜家苟活至今,十有八九是冲着复仇而去的,老皇帝死了,这新皇帝可是其亲子,自然是要继承父辈仇怨的。如此,沈娇娘便觉得应该尽早将这姜家拉到日光之下来,让他们无所遁形。
“不救沈泽言了?”姜越之拍了拍刚才不小心蹭到的灰,反问沈娇娘。
为何不救?
闻言,沈娇娘摆了摆手,说:“我原本认为,我们一路上是该掩藏身份,如此既可以打王吉一个措手不及,又可以找一找还有没有其他幕后黑手。”
但眼下,沈娇娘的想法却变了。
既然这发生的一切都有着姜家的身影,不若让姜越之表露身份,将王吉或其他人的视线吸引到姜越之身上,从而令姜家不得不从黑暗之中走出来。
“你觉得,姜家人会允许我这种人顶着姜姓在他们面前晃?”姜越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轻描淡写的,仿佛只是在说其他人的事一样。
沈娇娘与他并肩,一边走着一边说道:“姜国公觉得自己是什么人?你是我大兴的国公爷,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也是国之肱骨。你虽然行径多有卑劣之处,但事实出发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百姓民生,但是这一点,我敬佩你。”
恭维的话从沈娇娘嘴里说出来,听得姜越之一愣,心中有暖流淌过。他垂眸抿唇,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低声说道:“我倒是第一次听到娇娘如此赞我。”
“免了,实话是说罢了。”沈娇娘快步埋头往前走。
从府衙往东走,过两条横街,便能回到客栈。但沈娇娘与姜越之却并没有近前去,而是挑了客栈附近的一处茶楼,叫开了门,坐下饮茶了。
昨日出了那么大一件事,今日就少有江湖人士出来闲逛,所以茶楼里直到天光大亮,也没看到几个客人进来,偌大个茶楼空荡荡的,只有三两个雅间是蛮的。
此时的沈娇娘与姜越之正坐在二楼的雅间里,他们茶桌左边临街这扇窗往外看去,就能看到客栈。
“姜家是怎么在当年先帝的围剿中活下来的?”沈娇娘几杯茶入喉,到底还是没能想明白其中的可能性。
当时先帝正值鼎盛,手段狠辣,向来是斩草除根,绝不留情的。也只有像姜越之这样的存在,才从先帝那段时间的刀下侥幸得了一条命。
姜越之的指腹摩挲在杯壁之上,长睫在眼下留下一拍阴影。
就在沈娇娘以为他不想说话的时候,他缓缓开口,说:“这些年来,一直有人跟我说,姜家一定会回来复仇的,我并没有相信。”
如那日牢狱之中,他见到的那个疯女人一般。
但姜越之是从来不信的。
他见识过老皇帝的手段,知道狠辣如他,绝不可能放过姜家人,毕竟当时的姜沛煦是实实在在领着姜家与李渔一道造反的。
可如今,他真切地听到了那人自称姜家。
是真的姜家人吗?还是说,仅仅是假借姜姓名义的人罢了。如此想着,姜越之仰头牛饮了一口,重新提壶给自己徐了一杯茶。
正当他们两个人久候不到有人靠近客栈时,康由校出现了。
不仅是康由校,他身边还跟着一群华服的婢女,婢女之后是四个青衣仆人抬着的软轿。软轿里坐着什么人自然是不用多猜了,当是郑家人无疑了。
康由校挥退守着客栈的官兵,领着这大摆排场的郑家人进了客栈里。
半个时辰之后,从客栈正门出来的,只有康由校一人。
姜越之朝一旁早早地过来听候的小二摆了摆手,示意他快步去楼下街边请康由校上来,随后对沈娇娘说道:“娇娘觉得,康由校会不会信任我?照他如今的处境来看,似乎只要背叛了姜家,就等于是必死。”
“康由校被驱使,一是因为儿子,二是因为他自己身体里的毒,依我看,背叛姜家的可能性不大。”沈娇娘单手托腮,侧面瞧着底下街道上,被小二截住的康由校说道。
与小二说了几句话之后,康由校仰头看向二楼,正与沈娇娘视线相对。
她笑了笑,继续说道:“但我们本就不是为了让康由校信任,才将身份透漏给他的,不是吗?他越是不信任我们,这戏才好唱下去。”
小二领着康由校上来时,沈娇娘与姜越之已经聊过几轮了。
聊得无非是对面客栈里为何始终没有任何动静,别说有人出入了,就是二楼那间郑允遇害的房间里,都没有任何异动。
哒哒。
脚步声渐近。
康由校跨门而入的那一刻,审视的目光在姜越之和沈娇娘脸上来回转了几圈,最终拱了拱手,开口道:“姜国公来到涪州,怎么不提前和下官打声招呼?好叫下官扫榻相迎,不至于怠慢了姜国公。”
他认识姜越之,但不认识沈娇娘,所以说完之后,再转向沈娇娘的眸子略带了些疑惑,虽如此,礼数倒也周全。
在沈娇娘开口之前,姜越之便起身回礼,自作主张地答道:“这是我的妹妹。”
接着,他又请了康由校入席,说:“之所以不告诉康大人,是担心误了康大人的事。本来我与妹妹路过此地,是想着尽快回长安复命的,却不料遇上了郑家公子遇害一事。郑允是郑芩独子,而郑芩深得陛下看重,康大人这事可马虎不得啊。”
沈娇娘也不辩解,乖顺地起身朝康由校行了礼。
康由校一面同沈娇娘复礼,一面赔着笑,抬袖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珠,说:“这事下官自然会慎重以待,多谢姜国公提点。”
姜越之提壶给康由校斟茶,手却是有意一抖,将茶盏斟满了。
“多谢姜国公。”纵然这茶不便下口,康由校也还是没有任何异样地举了杯。
说到底,康由校心虚,在面对姜越之这个等同于皇帝亲临的国公爷而言,他是半天忤逆的话都不敢说的。可越是这样,就越是衬托出了他的奇怪之处,只是康由校自己身在局中,反倒是看不清了。
客栈里的郑家人是知道傍晚时分才出来,走时带走了客栈里郑允曾睡过的床,也是血迹最多的一处地方。
彼时,康由校已经回了府。
他战战兢兢地坐在自己的书房里,无论翻阅什么书籍,都无法令他的心安静下来。于是,他便干脆合上书,提了外袍跨门而出。
冷月之下,康由校书房外头的院墙上站着一个斜抱长剑的青衫剑客。
剑客在瞧见康由校出来,几个纵步就已经落到了他面前,随后,剑客问道:“郑允的尸体在哪儿?”
康由校本是不认识这人的,但他眸光一垂,落到了这剑客怀中所抱长剑的剑穗上,看到那个带着獠牙的青鬼铜片之后,登时就变了脸色。
他连忙躬身行礼,口中回答道:“诡魇大人,郑允的尸体白日里已经交给郑家人了,他尸体已经被修复了,断然看不出什么端倪来,还请大人放心。”
“放心?”诡魇脸上的温润如玉在这两个字出口之后,变得荡然无存,“那人本就不是我杀的,小疯子说是你们这群狗东西陷害于我,你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月华之下,诡魇的剑泛着寒芒。
瑟瑟发抖的康由校垂眸看着搁在自己脖颈边的长剑,吞了吞口水,辩解道:“还请诡魇大人明鉴,小的从不敢做那等以下犯上的事,小的的命都是大人您的,又岂会做出危害大人的事来?”
沈娇娘与姜越之都躲在的暗处。
他们看着昔日那个在官场上一向有好名声的康由校再次展现出了他那柔软无骨的脊梁,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不顾肩头的冷锋,径直抱上了诡魇的大腿。
人到底有多怕死?
在看到康由校如此做派之后,沈娇娘不得不轻声问了自己一句。
然而此时此刻,沈娇娘并不清楚面对死亡时,她自己会如何选择。她身后还有亲人,可又恰恰没有至亲之人她心头已无挂念,却又偏偏忧心着,放不下这父亲挚爱的山河百姓。
是人都会怕死。
沈娇娘轻叹了一口气,不愿再去看康由校那副模样。
姜越之拍了拍沈娇娘的肩,低声附耳说道:“你留守,继续盯着康由校,我去跟他。”
他,自然就是指的诡魇。
白日里姜越之和沈娇娘送走康由校之后,便一路开始了跟踪之旅,期间粒米未食,滴水未进,总算是让他们等到了一点有价值的东西。
沈娇娘本是想和他换一换,但转念一想,姜越之亲自去跟踪这个被叫做诡魇的剑客,显然是要比她合适的,起码交手时,沈娇娘自己没办法确保能和这个诡魇打个平手。
诡魇并没有逗留多久,他似乎只是来试探一下康由校的,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人就化作一道残影,于院墙便几点几纵,身影消失。
康由校在诡魇走了之后,如释重负,只是他刚刚转身,就看到了从暗处出来的沈娇娘。猝然有人出来,做贼心虚的康由校哪怕是在自己家里,也还是被吓了一条。
他眯了眯眼睛,细细审视了一番这突然出来的人之后,强按下心头不安,勉强一笑,说道:“你,你是……白日里姜国公的妹妹?不知姜姑娘到老夫府上是要做什么?可是姜国公有什么话需要你想老夫传递?”
“康大人刚才见了谁?”沈娇娘没接话,自顾自地问道。
“没,没见谁,老夫自个儿散步呢。”康由校自然是不能说实话的,他打了个哈哈,面上掩去那一点点的心虚。
沈娇娘哦了一声,眉头微调。她背手绕着康由校走了几圈,悠悠然道:“如此,那我便同我兄长说个清楚,好让他知道,这康大人在无人处,是如何对他人谄媚的。只是不知道,我兄长喜不喜欢听这等事儿。”
康由校听得眼神一暗,正想要以力制住面前这个小姑娘时,却是一个天旋地转,反而是被小姑娘给按倒在了地上。
察觉到这小姑娘不好惹之后,康由校才哎哟哎哟地叫了几声,皱着脸说:“还请姜姑娘饶命,老夫我也是无奈,无奈之下,才不得不受制于人的呀!”
在康由校的叙述的故事中,他有一个好赌的儿子,这个儿子在赌光了康由校的家底之后,便将注意打到了康由校府衙里的粮仓上。在涪州,粮食都是一等一的值钱,更别说是官府的好粮了。
而等到康由校发现儿子做下错事时,这个败家儿子已经将府衙粮仓给赌空了好几座,都说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可康由校对着这几座空空如也的粮仓,他根本找不出任何补救的法子来。
这时,有一个豪商找上了康由校的门。
反手剪着康由校的沈娇娘听到这儿,不由地无声冷笑了一下,看来康由校还是惜命,不敢将姜家的事彻底透明出来。
所以在康由校的故事中,姜家这个存在,被他似真似假地给替换成了某一位豪商。
豪商愿意帮助康由校补全粮仓和府衙账面的亏空,前提条件是,康由校在日常公务中,为豪商提供多方便的便利。
巨大的诱惑之下,康由校没能守得住本心,同意了这个交易。
说到最后,康由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望着沈娇娘,十分委屈地说道:“老夫……老夫何曾想如此对不住陛下,对不住姜国公厚爱?但老夫既有了这不忠不孝的儿子,便已经是无颜面对百姓,无颜面对陛下和姜国公了……”
“听康大人这意思,豪商平日里让你为他行了许多不正当的勾当?”沈娇娘对于康由校的做戏是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重生而来的男主妄想除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