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康由校抽抽了两下,脸上的褶皱越发地多了起来,他不敢挣扎,只扭着头继续对沈娇娘说道:“他们逼老夫监守自盗……谷仓,矿山……等等,等等,无一不是落到了他们的口袋里……”
沈娇娘是不信康由校的。
起初,她真以为康由校是那等传闻中刚正不阿的官场清流,可这么几日下来,也算是看清楚了。这康由校纵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也绝不是那种两袖清清的高堂明镜。
所以沈娇娘此时听完了康由校的叙述,面上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只是逆着月光俯视他,长久不置一词。
康由校心虚了一瞬,颤颤巍巍地问道:“姜姑娘?姜姑娘还想要老夫说什么?老夫知道的都已经说了,绝无虚假之言啊”
偌大的康府小院附近,没有一个仆人。
为了防着姜家人随时上门,康由校通常会勒令下人们不得靠近这间院子,而且是无论何种情况下。所以此时康由校并没有想着去呼救,因为不会有人听到,也不会有人过来。
好一会儿,就在康由校面色已经逐渐变得不耐外加恐慌之后,沈娇娘才悠悠然地开口问道:“郑允到底是谁杀的?白日里,你始终没有带郑家人去大牢,怎么,后悔了,不想把那些人交到郑家人手里当替罪羊了?”
她之所以放心留在这儿,不去监视郑家人,是因为白日里康由校始终都没有带郑家人去过大牢,而大牢那边也没有丝毫的动静。
与其说康由校是良心醒悟,沈娇娘更相信他是想要借着郑允的死来摆脱姜家。
康由校听到沈娇娘如此发问,愣了一下,结结巴巴地回答道:“这个,这个老夫是当真不知晓呀……那些客栈里的侠士虽然被老夫关押了起来,但老夫本不愿作冤假错案,所以才没有草率地将他妈交给郑家人。”
说起冠冕堂皇的话来,康由校是一套一套的。
沈娇娘懒得跟他打机锋,后脚跟碾着康由校的手臂,继续问道:“刚才那个诡魇是什么人?看你对他的态度,你很害怕他?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她问一半遮一半,只问诡魇,却不稳殓尸房里的那个年轻时,便是等着看康由校如何回答。
此时,康由校心中咯噔一下,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他瞧着面前这个稚嫩貌美的姑娘,难免就开始猜测她到底看到了多少,转念又琢磨自己今日做了些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可有走漏什么旁的风声。
想来想去,康由校都觉得自己的秘密早就已经被人窥探。
“姜姑娘这话我听不懂……任谁大半夜的见到一个剑客出现在自家院子里,都会害怕吧。”康由校嗫嚅了几下,避重就轻地回答道。
见他这样,沈娇娘不再遮掩,直问他:“是吗?那郑允尸体里的妙手湘又是怎么一回事?康大人该不会不知道,姜家始终是陛下心里的一根刺吧?这个陛下,可不单单指的先帝。”
话说到这份上,便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康由校深知自己打不过这姑娘,也就只能脸色如死灰般,低声回答道:“诡魇……就是外面人常说的,刺客楼里的刺客,他……他是姜家人……当年也正是因为刺客楼,姜家才侥幸保留了几条血脉。”
所谓的刺客楼,便是从长安黑市中脱离出来的一股不由皇家掌控的势力,早在三朝之前,他们就已经自成一派了。比起藏身于长安的黑市,刺客楼更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从不将自己暴露在白日里,亦不被普通人所得知。
沈娇娘本是不知道刺客楼的。
但上一次李绩带着他在皇宫遇刺,其后召见姜越之与傅长缨时,李绩并没有避着她,只当她没醒,就在一旁议事了。彼时傅长缨并不知道刺客本就是李绩自己安排的,情急之下,便问了李绩可是刺客楼的人出现了。
当然,所幸不是。
却也叫沈娇娘得知了一个比黑市还要更阴暗的存在。
思绪回转,她听到康由校还在说着:“与我……与我当真没什么关系……是他们胁迫我,逼我就范……”
“嗯,若是这样,那我若是要康大人将大牢里的那些人都放了,康大人可愿意?”沈娇娘明知故问道。
康由校能同意就奇怪了。
不管是姜家人还是郑家人,拿捏他这么一个地方府官那是再容易不过了,何况他这底子还不干净,稍微一查,都是举家掉脑袋的事。
果然,就见康由校瑟缩了几分,求饶道:“姜姑娘,求求您体谅体谅我,我也只是一个深受迫害之人。我并无歹心啊姜姑娘……你是求财,亦或是求其他的,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做到的,我绝不会推辞。”
沈娇娘光明正大地踩着康由校在这书房的小院子里与康由校聊了几个时辰的天,直到天都大亮了,也没有半个仆人过来,可见康由校说的几句话里,也还是说真话的。
这说不会有人靠近,还真有半个人影都没瞧见。
底子透了个遍的康由校见这都到白日了,自己还被踩在脚下,便哭丧着个脸,盯着他那半头白发对沈娇娘说道:“求姜姑娘网开一面,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绝无隐瞒,绝无隐瞒啊!”
的确,这一回,康由校知道自己今日大部分行踪都被窥探了个干净之后,再说话就老实多了。不仅原原本本地将自己与姜家人的恩怨交代了个清楚,更是将自己儿子的事重说了一遍,当然也包括他是怎么中毒的。
原来,康由校这儿子草包归草包,却是万万不敢动这府衙里的东西的。
他不敢,总有人敢。
眼见着撺掇不动人,那些个早就被姜家安排在涪州的人自然是心生几计,给康由校的儿子下了个连环计。
一环扣一环的阴谋是的康由校的儿子没有一丝防备地就入了局。
康由校发现儿子被骗时,的确已经没有追回的余地了,所以他才会主动找上姜家人,一面利用职务之便为姜家人招兵买马,一面决定寻一个与姜家势均力敌的世家来救他脱离苦海。
四大世家如今明面上就只剩郑家还算个有点手腕的,所以康由校就自然而然地看中了郑家,并开始于郑家的人暗中来往。
此次郑允来到涪州,正是因为康由校的计划。
但康由校可不是在跟郑芩交易,他选择的合作对象,是郑芩的三弟,名叫郑容。郑容和目光长远且心性平和的郑芩不同,他是个急性子。在眼看着大哥将荫封主动舍弃之后,郑容和郑芩大吵了一架,其后着急上火之余,便与康由校搭上了线。
郑允的死在康由校的计划之内。
只是整个计划中,唯一的纰漏是,神出鬼没的诡魇还真来了涪州。
诡魇的杀人手法是唯一一个能被郑家人看穿的,因为郑芩的二弟郑昂就是死在了诡魇手里。所以康由校想将郑允的死状伪装为诡魇下手的样子,从而将郑家人的视线引到诡魇身上。
然而此时诡魇亲至,些许的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他的怀疑,更何况是杀人了。
毫不意外的,郑允死后不久,诡魇就察觉到了康由校行踪的异象,以其敏锐的洞察力,在几个时辰内就找到了郑允。
当时的诡魇是想要将郑允的尸体处理了,免得平白为将来带来什么事端。可就在他刚下手不久,仅隔着一道屏风的对面传来些微的动静,而官府的官兵已经到了客栈外头。
是了,如果沈娇娘和姜越之能去拷问客栈的伙计,就能清楚官府的人是在他们报案之前赶到的,就好像是预感到了客栈里会发现命案一般。
所幸,虽然诡魇称为了康由校计划里发生了变化的一环,但一切到底还是照着康由校的设想推进了。
姜家人误以为是诡魇动的手,第一时间就派了人过来找康由校,让他将诡魇杀人的痕迹处理干净,不能让郑家人发现郑允尸体和诡魇的联系。
而另一方面,诡魇在发现郑允尸体的异样,又没能迅速处理掉尸体之后,便只能藏在暗处,等看康由校到底是在打什么算盘。
可惜康由校始终都没有表露出什么任何背叛的痕迹。
他就像一个真正不知道郑允遇害真相的府官一般,奔上奔下地为查清案情原委,和还诡魇一个清白之间努力着。
郑家人到时,郑容在列。
在走近郑允遇害的房间之后,便是郑容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随郑容一起到涪州的,还有郑家的四位宗族叔叔,以及三个同辈的旁支。一行人中,只有郑容是嫡支的,自然也就是由郑容来当家做主。
郑容引导着其他人将房间里的种种异象与昔年郑昂身死时的情形相关联,等到下结论时,郑容又假作严谨,请其他人明日看过郑允侄儿的尸体,再做定论。
沈娇娘听完,虽然对姜家人仍就不甚了解,但起码已经清楚姜家和刺客楼是脱不开干系的。
而姜越之那头,可以说是收获颇丰。
他一路跟着诡魇左兜右转,就在他都要以为自己是不是已经被发现时,诡魇终于停止了无意义的绕圈子,最后进了一家青楼。
二楼雅间里,诡魇一人独坐,身前的粉色屏风之后,跪坐着一个衣袍半解的姑娘,正媚眼如丝地弹着怀中琵琶。
一曲毕,姑娘施施然起身,扭着腰肢就坐到了诡魇的身边。
“今日爷怎么来得这么晚?”那姑娘显然是与诡异有些熟悉的,起码应该是熟客了。
诡魇仰头一口饮尽杯中烈酒,随后单手伸到姑娘的胸脯上,揉搓了一把,说:“爷今日本是要杀人,但那群老顽固总是要爷忍着,这个不可杀,那个不可杀……”
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只会一种杀人的法子。
这些年在刺客楼里,诡魇杀人无数,因此结下的仇家也是无数。大部分仇家都能看死相而认杀手,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如今不被允许动手的原因。
也不是没想过有意遮掩,但其中的难度只有诡魇自己知道,一个人,一个习惯了用某种手段杀人的人,想要改变或隐藏,是非常难的。
“爷莫气。”姑娘听着恩客说杀人,也不怕,脸上依旧是笑意盈盈的。她柔弱无骨地攀附在诡魇的胸膛上,纤细嫩白的手一点点探进诡魇的衣袍内,上下游走。
不多时,两人就滚做了一团。
而姜越之也就是趁着两人兴正起时,突然揭瓦而下。
“啊”那姑娘突然看到有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当下双手掩着胸口,惨叫了一声。她本是坐在诡魇的身上的,这一惊,整个人便沉沉地坐了下去。
诡魇的脸色从白转青,复而从青转回了白色。
他目眦欲裂地看着姜越之,还没开口,姜越之的剑就已经先将诡魇的双手给砍了。
姑娘见了血,两眼翻白地软倒了在一侧。
“姜家和你,有什么关系?”姜越之俯身给诡魇点了止血的穴道,接着又喂了两粒益气补血的药丸给他,冷声问道。
姜家的人,就没有不认识姜越之的。
然而诡魇从没想过自己会以这种形式与姜越之见面,何其屈辱啊!他一口血喷出来,怒道:“姜越之,你这个贱婢之子!”
“不说?那我们就慢慢来,反正长夜漫漫。”姜越之身手敏捷地避开了他那喷溅出来的血,随后瞥了一眼因为姑娘软倒,而从姑娘体内泄出来的东西,脸上神色未变。
大约是自小就被老皇帝阉了,姜越之对于男女情爱总是不甚了解。那一世,在遇到沈娇娘之前,他从不曾对一人有过如此强烈的渴求,无关身体,无关情欲。而重活一世,他见了太多,也悟了太多,再看着沈娇娘时,他内心生出便多出了一丝十分陌生的欲望。
那是什么样的情感,姜越之清楚,但他并没有任由着那股情感肆虐。相反的,他从不在沈娇娘面前展露出分毫,他觉得自己恶心,亦害怕娇娘觉得恶心。
重生而来的男主妄想除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