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当年商君变法之事颇有一些相似。
这话在不同的人听来,是有不同的含义的。
嬴政惊奇看了王绾一眼。
无论商鞅最后是如何下场,他的变法,在秦国而言,都是绝对的好事,这是已经盖棺定论的事情。
商鞅变法,秦国遂强。
“卿的意思,是我秦国现在积弱?”冠冕之下,朝珠之后,异人的面色无人得知,他的声音,也没有谁人辨识得出具体的情绪。
王绾摇了摇头:“臣无有此意,然而商君变秦法,则秦国国力盛矣,由弱而强,一朝定矣王上不觉得,以如今秦国的国力,再行一次变法之事,国力更盛,则可轻松剪除六国,独霸天下吗?”
异人似乎有些感兴趣了:“哦?果真如此么?”
“理当如此!”王绾躬身为礼。
嬴政冷眼。
他从来,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提议能够成功。
他提出这样的三个朝议,也并不是真的想要真的对目前的局势做出变动。
他们的理论是很清晰的,想要做出变革,就需要有对应的力量作为暴力基础,然后要有一个能够让大多数人都信服的法理基础。
而所谓的获得暴力基础,就是要制造出一批能够在法制变动的过程里获取到利益的“既得利益者”。
而当下,并不是什么危亡关头,朝臣们、贵族们、秦王的利益都没有受损的可能性,他们几乎不可能让出自己嘴里的肉,给兵士们分润利益。
也因此,嬴政的提议,是几乎没有变为现实的可能性的。
让利、改制、兴事,三条对应的获利群体分别是士兵、士兵、农民。
而在生产力无法像铜铁炉的铁器替代国中的铜器一样的快速迭代、飞速进步的情况下,做到嬴政所提议的三件事情,是对贵族们有害而无益的。
那么,这几个人帮助自己的原因是
我的价值,比让出去的那些利益,要重的多么?
嬴政不言不语。
殿中争论还在继续。
秦王异人的心思叵测,吕不韦破天荒的在帮着嬴政话,而王绾等人,却也开始帮衬嬴政。
虽然大家都知道,即便他们帮助嬴政话,嬴政的提议也是不可能实行的。
开春之后,秦王异人就要对韩国、赵国开战,这种关头,他怎么可能让人修渠呢?
旱就旱着好了,死一些人,关中就又可以空出大片土地参与军功爵分配了!
争论许久,意见僵持。
或者,并非是僵持,而是坚持。
看不到成功希望,但吕不韦和王绾等人,仍旧坚持,想要帮助嬴政。
然而他们的声音,在宽广的大殿里,并不算什么。
“太子。”秦王异人看着静立不语的嬴政,问道:“你觉得,你的所谓改制,是商君之事呢,还是屈平之事?”
屈平,也叫做屈原,是个才华横溢的家,曾经主持楚国的政治改革,然而照抄、缝合别国改革手段最终导致国内政治动荡,致使楚国衰弱。
这一句话,乃是诛心之言。
嬴政平平静静地看着异人,道:“父王打算在开春之后,对韩国用兵吗?”
“怎么?太子有异议?”异人语调提高。
“儿臣觉得,此次用兵,必然先胜后败。”嬴政笃定道。
异人并不开口。
朝臣们并不明白嬴政为何有如此的自信。
他们只是看着嬴政,等待他出原因。
然而嬴政并不原因,只是道:“秦国之力虽强,但此世并不能破灭六国,还需修生养息,或者便是改制,增强兵员战力。”
异人并不接话,而是咄咄逼人地问:“你就这么笃定,寡人会败?”
嬴政拜伏:“儿臣是这么觉得。”
异人目光尖锐。
他胸中有一口郁气。
嬴政是故意的!
前面的所谓改制,三条建议什么的,他是故意出来的。
他是知道没有可能实现的。
但他还是了。
出来的原因,就是在等着揭开这一句话。
他在赌。
赌秦国军队一定战败。
如果秦军战胜,那么功劳全在于异人,掠夺的土地、土地中带来的财富,一切的荣耀,都将加于异人身上,他将携带大势,轻易扫平国内的一切宵小。
但,如果战败,那么他作为新任秦王的威严将会随着这一场战败而损失殆尽。
如今,秦军已经破灭了周室,正是势如破竹的时候,嬴政却在赌他们一定失败。
这不由得异人不怒。
怒,且惧。
嬴政的所,是自鞠子洲的,是一种完备的了解别人的义理。
并且
邯郸调查。
能够写出那样备述的文章,异人知道,鞠子洲对于赵国,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了解。
那么韩国呢?
鞠子洲会不会对于韩国,也有着相当的了解?
嬴政如此笃定秦军一定失败,他的理论来源是鞠子洲吧?
异人有些后悔了。
鞠子洲偏偏这个时候,不在咸阳!
什么屠戮巴地的问题,过去调查反叛的原因,原来是下给寡人的香饵吗?
异人眉宇之间郁结阴翳。
嬴政微笑着。
退朝之后,他的笑容也并未收敛。
吕不韦静静地看着嬴政轻快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雪中送炭,送了一场笑话!
王绾却像是没事人一样,从容离开。
熊启抿唇。
他咬了咬牙,想要找嬴政了解一下情况,但最终被熊宸按住:“再等等,这个时候过去,我们就会变成他的附庸。”
熊启强行压抑自己的情绪,点了点头。
嬴政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观看着征夫们的家信。
那些家信里描述的东西是大同小异的。
然而直到某一封信
敢再拜问父、母毋恙,儿缜毋恙也。此征,儿的盈论,可提爵一级,擢升不更,然今日眉眼、心血齐齐跳动,似有危亡之兆,儿觉不能归,思父、母、妻、子,泣涕涟涟,然王命不可违,遂发此书。
儿若亡,得能遗传不更之爵,朝廷封赏,当可足用,家中富贵,儿无忧也,唯抱父之齿、与子之成。
若然,盼父、母许妻再嫁,子可由父、母养之
这是一封遗书。
写信的人,是带着强烈的不安与死志写下得这封书信。
他所担心的,是自己死后,父母妻儿的生计。
他的提议是让妻子改嫁,把儿子留给自己的父母抚养,不更之爵位,朝廷封赏的土地,可以够他们一家人吃用
嬴政看着这封信,慢慢皱起眉头。
想了好一会儿,他把这封信,抄录一份,放在自己的桌案上,然后继续拿起别的家信,看了起来。
一月十九日,回信寄来了。
王翦抱着一只羊腿,蹲在大陶缸前,看着庖厨烹饪猪羊,啃着自己怀里的羊腿,吃得满脸油水,样子有些傻气。
“王主君。”身后是贴身侍卫的喊声:“主君,可找着您了,有您的家信。”
“不看。”王翦伸手从牙缝里抠出塞了牙的那一丝羊肉,填进嘴里,继续埋头啃食羊腿:“你要不要来一口?”
“这就不用了。”侍卫挠了挠头:“我还打算一会儿赶快回营帐里看我未婚妻子给我寄来的信呢!”
“你不是都十六了吗?怎么还未婚”王翦惊奇问道。
“是吧,好的今年春天成亲的,我好不容易才攒够了聘礼的”侍卫叹了一口气:“现在只能等打完仗回去再成亲了。”
王翦点了点头:“是该早点成亲了,羊腿吃不吃?”
“谢谢主君,我不吃。”侍卫拿出了两份信来:“主君,您的家信。”
“不看。”王翦摆了摆手:“肯定又是叮嘱我小心行事的,看了就感觉烦!”
“但是”侍卫犹豫:“但是太子殿下随信来的口信是一定要主君您看完他的信啊!”
王翦顿了顿,停止了啃食羊腿:“你谁的信?”
“太子殿下的信。”侍卫道:“随信来的还有一句口信:王翦,务必尽快看完书信。”
王翦将羊腿塞进侍卫怀里,然后在他身上擦了擦自己的双手,拿过他手里的书信。
那是一包帛书、和两卷竹简。
王翦捏了捏,帛书感觉还挺厚,就是不知道太子殿下在这里面装了一些什么东西。
他想了一下,道:“你慢慢吃,我先回去看信。”
“哦。”侍卫下意识的答应,随后看着王翦离开。
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不对啊,主君,你把我的家信还给我啊,你把我的家信也拿走了啊还有,我不吃你的羊腿啊!”
他这么喊着,抱着油汪汪的羊腿朝着王翦追赶。
王翦回到独属于自己的营帐,擦了擦手,打开了手里的一卷竹简。
嗯,一封情书。
王翦咂了咂嘴,仔细看过一遍,眉飞色舞,好一会儿,又强作淡定,将竹简卷起来,伪装成自己没看过的样子。
随后是另外一卷竹简。
那是他父亲寄来的家信。
无非是一些叮嘱,所谓兵家大忌、兵家必避、兵家不为
没什么用的话吧,王翦看了就感觉烦。
他最后打开帛书。
四张帛书。
三张帛料陈旧,看起来已有一些时月,一张是新成的帛书。
王翦仔细看了过去。
邯郸调查?
什么鬼东西?
赵人做的调查?
他想。
仔仔细细地看,邯郸调查没有什么文采,用词并不丰富,甚至很干,写的也全是各种身份的人的生计。
有钱的人怎么过,没钱的人怎么做,靠什么挣钱,靠什么食物维生。
王翦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毫无文采的词句文章。
即便是兵书,也是须得有些文采在其中。
风林火山、势如漂石、知己知彼之类的东西,微言大义,一句话可以有很多种解法,一本书几千粒字、几万粒字,足够人慢慢研读一两个月。
但太子政寄来的这东西不一样。
字句毫无文采可言,所以也就不需要费神去钻研。
只是平铺开来,意思单调无比。
如果以前王翦见到有人写文章是以如此的笔法写,那么王翦必定会嘲笑两句。
简直比他还没有文采。
可是面前的这份文章,却让他无论如何笑不出来。
意思太单调了,反而意蕴丰富。
把人按照不同职业、不同家产、不同身份区分开来,有人食力、有人食利。
王翦甚至能够从中窥见邯郸城里的那些贵人吃的粮食是哪些人种植的。
慢慢翻看着,王翦可以知道,一般赵人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他们靠什么挣钱,他们平时吃不到肉,他们的衣服从哪里购买,他们的一人丈夫可以耕种二十七亩地
那些形象慢慢填充,那些词句慢慢塑造出一个现实。
那些赵人士兵是如此瘦弱,他们毫无希望
一点一点,王翦看到他们中间存在的问题。
那些赵人结为军队,必然体力短促,可以绕行,避其锋芒,不过两刻,便可将其
他的思维慢慢发动,一场以少打多的战争在他眼前展开。
农会的兵员,每人每月,有口粮三石,盐五两、肉三十斤、菜若干,训练起来,肉要加倍。
如此驯养出来的士兵,肌肉丰满、体力绵长,可以称之为精兵
以少打多,便是最大程度的发挥自己人的优势,以减少自己人的损失。
最好的办法也就是带着人奔跑,等到敌人体力耗尽时候,阵型溃散,贵人与贫人自然就会分层,届时引兵穿插分割,先破掉贵人对于贱人的指挥,而后使其混乱
王翦一点点将战术拆解开来。
他的眼神越发明亮。
兵法之中的知己知彼,此时在他眼前,变为具体而生动的现实!
一种种曾经习过的战法在脑海中回荡,使用,而后废置。
王翦在慢慢寻找。
他抓着手中的帛书,慢慢思考。
好久,他张开了双眼。
笑起来。
笑容再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憨厚与笨拙,而是如同猛虎,煞气逼人!
“争流,来吃饭啦!”兰箬看着争流抱着一堆柴火走过,招了招手,脆生生喊道。
争流看了她一眼,向后退了退,然后继续沿着路向前走。
“不用了,我家里正在做饭呢。”争流小声道。
完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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