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椤因政王爷的安排,生了好几天的闷气,每每看见玖儿都没有好脸色。
她暗自叹息自己的预感真是没错,那一天终归是来了。政王爷今年十七岁,正是豆蔻少年的年纪,看见机灵可爱的丫头难免喜欢,若这丫头本身质朴那倒还好。
可这玖儿...那双水灵灵的大杏子眼滴溜溜乱转,一看就满脑子的主意。此次去萃隐寺没准儿也是她为了强出头,私下里找许大娘换的。这丫头才十三岁就这么机敏,往后那还得了?若要养成一个狐媚子,把王爷心思带邪了,可不就辜负了程贵妃临终时对自己的嘱托?
不成!一定要想法子调离了玖儿。
绮椤在心底打定了主意,开始琢磨起了法子。
玖儿却浑然不觉她的心思,每日都专心的做政王爷身后的小尾巴。早晨他要喝提神醒脑的佛手皮焙煎过的红茶,看书累了爱喝银顶玉露茶,见人待客用西湖龙井,晚上消食喝桂花乌龙...
晅政的喜好玖儿很快就摸得滚瓜烂熟,还多了几分七窍玲珑心,每次的茶都给他选好合适的茶点。红茶味香浓,要配上现烤的牛油千层酥饼;银顶玉露味淡,适合清新爽口的绿豆糕;西湖龙井是待客用的,自然选上做工精美的花形糕点;乌龙茶消食,什么也不配最好。
玖儿的主意可多了,每次的搭配都正中晅政心思。
他心底默默感慨,果然机灵丫头就是不一样,如今连这小茶点也配出了花样心思,每天喝茶时间也成了一大享受,有时甚至会在心底期待下,今天她又会端出怎样的茶和点心呢?
十来天后,睿轩终于调查出那日萃隐寺行刺的男子身份。
他在陪同政王爷去马厩时,找着了单独谈话的时机,向晅政汇报他的调查结果。
晅政听完后脸色阴沉下来,冷冷的说,“我就知道是昽骅,他想除掉我的心一直不曾减退分毫。”
睿轩愤愤不平的问道。“那我们就不反击吗?那昽骅就是个窝囊废!他身边也就鸪影还有几分能耐,其他也都是群酒囊饭袋。”
“反击是肯定会有的。”晅政在这一点上毫不迟疑。
“但是...”他微微叹了口气又道,“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务必要等到准备极为充分的时候,再给他致命的打击,一击既到,再不翻身。否则,昽骅迟早成为大苏的祸端,为祸天下无辜百姓。”
睿轩对晅政的能力和眼光是佩服的,他也不再继续追问了。他只需耐心等到晅政说好的时候,就拼死一搏掰倒那无能的太子爷。
政王默默抚摸着那匹枣红色的马的鬃毛,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睿轩道,“上次马厩走水后,那丫头现在怎样了。”
“身子已恢复许多,就是不愿说话。”睿轩回答到。
“没事,让人好生照顾着,我们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她愿意说自然好,不愿意说我在其他地方也能查出来。”政王不以为意的吩咐着,继续抚着鬃毛,那是他最喜爱的马,起名赤电,正当壮年,曾陪着他走过西北黄沙遍野狼烟笔直的战场。
“可是,政王爷...”睿轩又问,“你不觉得新来的这个玖儿很可疑吗?我担心...”
“你不是去调查了玖儿背景吗?怎样?张大户家是不是有这么个人?”
政王打断他的话,心中有些不喜这个话题,他本能的希望玖儿就是个普通丫头,毕竟,这么些年来从来没有人让他感觉到过惊喜这种情绪。
他非常不想,每天的新鲜感和小乐趣,那么快就消逝。
“有倒是有。”睿轩皱眉,“那边管事的说的情况,和玖儿自己说的也差不多,老家在蓥江下游的一户村落里,家里有个守寡的姨母和几个姐弟,几个月前姨母把她卖给他家,签了卖身契,那个女人拿了钱很是满意,看那情形对她也不算好。”
“那你还有什么不放心?”政王又道,“我身边难得遇到个机灵丫头,她年纪尚小,最多有些想出头的小心思,心地还是敞亮善良的。但你小心谨慎也很对,咱们王府里日常要加强巡逻和守卫,我前天早晨路过西花园的假山,看到雪地里几个脚印,那纹路不似咱们王府中人,正好这会儿想起此事,你去好好查查。昽骅此前行刺未能成功,就怕他贼心不死,往府里安插了眼线,你必当注意。”
“是!”睿轩急忙匆匆退下去了西花园,脚印这事可大可小,若王府出了刺客可不得了。他得好好追查一番。
此时门房的小厮来通报,芐洲总督阮大人来访,正在前厅等候。晅政急忙前去迎接款待。阮鸿朝是他的老相识了,当年在战场上有着过命的交情,于公于私都极为要好。今年他回乾元城述职前,就给晅政提前写了书信,想要好好把酒畅聊。
晅政在后花园的蓼汀轩设下晚宴,两人久别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说。
这夜冬雪初霁,明晃晃的月光被雪地映衬得格外耀目。绮椤带着几个小丫头摆好一桌家常热菜并几样精致的下酒凉菜,糟鸭掌,金丝笋,翡翠虾卷,芙蓉蟹斗,还烫了好大一樽砀山梨花酒。蓼汀轩外红梅开得好,从那半掩的花窗透过几只开满花的枝丫,屋里银炭盆烧得火热,一屋子暖香。
绮椤料理好晚宴的布置,迎来晅政和阮鸿朝坐定后,才遣退众人,小心的掩好门,只留秋月一人在门外候着。
酒过三巡,阮鸿朝谈起了心中隐忧,“政王爷,如今乾元城里和我当年离开时一点变化也没有,太子爷的作风行事竟也还是那样荒唐。”
晅政叹了口气说,“前几天,他安排了刺客行刺我,但未能成功。”
“什么?竟然有这样的事?”阮鸿朝大惊。
“给你的密函已在路上,想来你还未收到。”晅政眉头紧锁,“如今这局势甚为难破。”
阮鸿朝回答说,“政王爷,掰倒太子爷对你并非难事。昽骅不得人心,朝堂上下太多人敢怒不敢言。我看除了那贴身侍卫鸪影,他身边根本没有在危机时能用的人。政王爷,只要你有这个心,我必定听你差遣,再说还有方总督...”
晅政摇摇头道,“父皇身体不好,我不忍心做忤逆他的事。我若暗中使手段掰倒昽骅...又只会让昀熙得了便宜。”
阮鸿朝想了想,立刻明白了晅政所指,叹气道,“熙王爷确实很希望看到你掰倒太子,那他就顺理成章坐上了太子的位置了。熙王手段阴毒...若他坐了这位置,只怕比骄奢淫逸的昽骅更加陷大苏于水火之中。”
“对,关键还是看父皇的主意。”晅政又说,“前两年昽骅在背后挑唆,我又远赴前线抗敌,也没能好好向病床前的父皇进孝,我们之间的关系因此存了罅隙。如今我也是想好好修补一番,希望父皇知道我做事向来问心无愧,只为了天下百姓,要尽这王爷的职责罢了。”
“政王爷你是什么样的人?朝堂上下谁不清楚?就连那街巷行走的货郎也说你是个贤德的王爷,皇上他应该也是一时赌气,你们综归是父子...”
他话音未落,晅政急忙提醒他道,“鸿朝,在父皇面前,你万不可说我好话,否则他又要起不必要的疑心,反倒于你无益。”
“我知道。”阮鸿朝笑了笑,向他举杯致意,仰头干下杯中酒。
两人推杯换盏,又说了好多朝堂秘闻和晅政的思路部署。阮鸿朝和他聊得甚为投机,此前书信的往来终不比这当面商谈来得酣畅淋漓,他们一直喝到深夜才结束这酒局。
满身酒意的晅政回到勤治苑,想要喝茶醒酒,又想起刚才阮鸿朝送来的特产里,有一件翠螺鹤羽的披风,正好可以送给她,奖励她这段时间泡茶的用心。
但走到书房,却未见玖儿在旁伺候。抬头问身边的秋月说,“玖儿呢?”
秋月给晅政奉上一杯桂花乌龙茶说,“她下午被绮椤姐姐叫去办事了,想来这会儿早睡下了吧。”
晅政喝了一口茶,却莫名觉着怎么也不是想要的味道。
又或者今天喝多了酒,情绪比往日来得直接。他对秋月说,“你把她叫出来,我都还未睡,她怎可以睡?”
秋月点头应是,心下暗道,政王爷平时最体恤下人,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事生气了?
绮椤此时正从门外进来,恰好听见了晅政的话,她皱皱眉说,“不必去叫她,玖儿没有睡。”
晅政奇道,“那她在干嘛?”
“这丫头手脚不干净,被我逮了个正着,现在被关在房间里呢,待明日大早就打发了出去。”绮椤云淡风轻的说着。过去,晅政身边她看不过眼的小丫头,也都是这样被安了各种有的没的理由,莫名其妙打发走了的。
可是,玖儿在晅政心里不一样。
“是吗?她手脚怎么不干净了?我要亲自问问。”晅政放下茶杯,起身说,“人在哪里?”
绮椤大惊失色道,“政王爷何须过问这样的小事,现在夜已深了...我让秋月伺候你早些睡下吧,玖儿的事明日再说。”
“不,就现在。”晅政看向她的眼神里有严肃的神色,“玖儿是我身边贴身的丫头,若是真的手脚不干净,我能不知道?”
绮椤脸色一变,她知道晅政脾气。
当他真的在意一件事时,任何人也扭转不了他的决定。
她只好带着晅政去了后厨的偏房,那是给往来杂役歇脚休息的简陋小房间,摆了一张桌子,几张板凳,桌上一把粗陶大圆肚茶壶,一盏被蜡油熏得黑柒柒的铜灯。
玖儿正对着那铜灯里忽闪的烛火发呆,看到推门进来的竟是晅政,她惊喜极了,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眼神里满是期待和委屈,急急的向他说,“政王爷,我没有偷东西,陈大娘的手镯子长啥样我都不知道。绮椤姐姐一口咬定是我偷的,又没有真凭实据,实在太欺负人了!”
晅政转头问绮椤,“她说的可是真的?你关她在这里,就因为空口无凭的几句话?”
绮椤的面上很不是滋味,晅政可从来没在丫头们面前这样令她下不了台阶。
她急忙辩白说,“陈大娘是不会撒谎的人,我下午叫玖儿去她那里送东西...回来人家就来说镯子不见了,除了玖儿又有谁去过她那里呢?可不就是这丫头偷的么?”
玖儿急道,“这就能说明我偷了?你们不是搜了我身上和住的地方吗?什么都没找出来!眼下,赃物在哪里没有寻获,人证物证一概没有,你们就先把我给关起来了,我看官府里也不会这么糊涂查案。”
绮椤气急了,但又争辩不过她,举着手指骂到,“没大没小的丫头…”
晅政轻轻推开她的手指,看向玖儿说,“我认为玖儿说得有道理。你没有理由把她扣在这里。玖儿,你先回去,我要单独和绮椤说几句。”
玖儿看晅政认同她的话,很是高兴,开开心心的推门就走。走过绮椤身边时,小姑娘兴情发作,悄悄回头冲绮椤得意的哼了一声。
绮椤气得脸都青了。
晅政见玖儿走了,这才对绮椤说了心内的话,“绮椤,今天这事我不想再追究了。因为这种雕虫小把戏,实在无需在我面前表演。认真查下去,你面上无光。而且这样类似的事,不是第一次了,我看得有些烦了...”
绮椤大惊,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晅政。他到底还是长大了。
再不是往日那个孩童。
晅政又接着说,“以前的事我不说破,是有两个原因。一是那些丫头做事寻常,你要赶要留都可以,没有谁不可以替换。但玖儿不同,我想要好好栽培她,所以你不能再用过去那套对待她。至于第二个原因...”
绮椤此时眼圈有些红,晅政从未把话说得像今天这么直白。一时间难以接受。
晅政沉吟了一下又说,“绮椤,你从我幼年时就在我身边,一直尽忠尽责。我很感谢你,也希望你以后继续好好做事。但是,我现在已经不再是孩童,我有自己的主意。你也无需强记我母妃对你的嘱托,那时候的我毕竟才九岁。以后,你应该按照我的喜好和要求,来管理这个政王府的丫头。”
绮椤被说得一句话也回应不上,呆愣愣的看着晅政远去的背影。
晅政回到了书房,他这会儿还没有睡意。
玖儿奉上了一盏银顶玉露给他。
晅政浅饮一口,咦,这味道竟和往日有些不同,一种奇妙又清淡的味道久久在嘴里萦绕。
他好奇的问,“玖儿,这茶里加了什么吗?”
玖儿神秘的笑笑说,“你猜。”
晅政仔细回味这味道,又喝了一口咽下,这才确定说,“梅花?”
“猜对了!是梅花上的雪水煮的茶。”玖儿期待的看向他,“好不好喝啊?”
晅政顺手把手中杯子递给她,“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玖儿依言喝了一口,喜道,“果然很妙,我就猜想会很和谐。今天偶然见着院子里的红梅开得好,就搜集了那花蕊里的雪水,想来想去觉得烹茶最为合适。银顶玉露茶味清淡,增添一缕花香就更有层次了。”
晅政看她分析得一本正经的样子很是有趣。而她的话又心有灵犀的正中他心内想法,刚才和阮鸿朝在蓼汀轩喝酒时,闻着淡淡红梅香,也冒起过用雪水烹茶的主意。
本想夸赞她几句,可晅政又看见眼前的玖儿穿着半新家常绵袄,一下子想起了叫她来的初衷,急忙转头对旁边的秋月说,“你去把那件翠螺鹤羽的披风找出来,就在阮总督今日带来的特产里。”
秋月正在发呆。她刚才眼风扫见这两人的举止,心中大感诧异,政王爷竟把自己的茶杯递给一个丫头?而这丫头还大咧咧的接过去就喝了?她贴身服侍晅政多年,从未见过这个心智成熟的少年对谁这么亲密过,难怪绮椤姐姐看不顺眼玖儿…
“秋月!”晅政以为她没听见,又提高声音再叫了她一声。
“啊?政王爷?”秋月从沉思里回过神来,隐约听到刚才说什么披风,急忙追问,“是要去取披风吗?”
“对,给玖儿的。你在阮总督带来的特产里找找,那件翠螺鹤羽的披风。”晅政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
“是。”秋月应声垂头走了出去,心中好不羡慕,政王爷竟送给玖儿这么贵重的披风。
翠螺鹤是芐洲特有的鸟类,常年生活在玉脂雪山上,对人警觉极难捕捉。它的毛羽全身碧绿没有一丝杂色,用来做女子的披风最为合适,保暖且轻薄好看。物以稀为贵,这种披风可以说是有价无市。
玖儿并不知这背后的故事,看见秋月拿来一件通体碧绿的羽毛织就的披风,在铜灯下泛着五彩的光泽,煞是好看。她开心得不得了,迫不及待的披上了在他面前转圈圈。小姑娘穿上好看的新衣服喜不自禁,想象着自己就是天空的飞鸟,还转头问他,“好看吗,好看吗?”
晅政笑道,“好看。”
他见她得到礼物高兴的样子,又想起刚才她无辜被绮椤冤枉的事,心中怜爱,抬头摸了摸她头顶说,“不早了,快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