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夫人按捺住自己想扇他一巴掌的冲动,耐心说,“你年纪尚小,等满了二十再说吧。我这里你怕是好几年没来过了,今日就好好坐下喝几盅酒罢。”
身边伺候的丫头搀着刘夫人走下贵妃榻,领着他们去到旁边用餐的偏厅。
玖儿随时翊在桌前坐下。
“沁婳,上菜。”刘夫人侧身嘱咐身边的丫头。
“沁婳,上菜。”梁上悬的那只翠羽红嘴的鹦鹉此时也学着刘夫人样子叫起来。刘夫人笑了笑,一边喝止它,一边捡了桌上的腌梅朝那鹦鹉扔去,却正好被那鹦鹉张嘴叼了去。
时翊看着鹦鹉冷冷一笑,“它学你的声音,真是越来越像。”
刘夫人不在意的回道,“养得久了,自然就像。”
她看着沁婳等丫头捧着食盒鱼贯而入,又柔声询问道,“盈盈,你既在庆阳城生活已久,想必这些菜肴也是和你胃口的。”她眼神示意沁婳打开面前的食盒,取出了菜肴。
玖儿一看面前的盘子,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怎么血糊糊的。
刘夫人看她吃惊的神情,得意极了说,“盈盈姑娘快尝尝,这是我叫人从山里逮的还未断奶的奶鹿,肉极其鲜嫩,只需炭火微微烤制,就像这样带着血水才最合适呢,咬进嘴里一包鲜汁。时翊小时候最爱吃了。”
时翊心里自然明白她的用意,要是普通姑娘,这会儿早吓得要命,哪里敢动筷子?可幸好这次带来的是玖儿,她可不是那种弱质芊芊的女子。
玖儿一听是鹿肉也就放心了,她当下也好奇这奶鹿肉的滋味,毫不客气的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咀嚼,咽下后两眼放光道,“好吃!太好吃了!这血水的滋味最美妙,还带有炭火和油脂的香味,真是世间难得的美味。”
时翊笑了笑,也夹起一块吃了起来,边吃边道,“我们的口味果然一致,奶鹿捕获不易,我也好久没吃过了,很是想念这味道。”
刘夫人狠狠的瞪着他俩说说笑笑的样子,恨得牙痒,本想令盈盈出丑,反倒促成这俩甜甜蜜蜜的一起吃肉了。
而且这盈盈不光大口吃肉,喝酒也一杯接一杯喝得豪迈,简直了!这样的女人若是她媳妇,完全就是噩梦,根本上不了台面!时翊必是猪油蒙了心,只看上了她身子。
“盈盈。”刘夫人挤出温柔的笑,指了指她面前小碟子里的糕点说,“你尝尝这个,这是我们家厨子最拿手的点心,晴川羊羹,用了寒天红豆蝶豆花等好多食材混合制成的,在哪里都吃不到这独特的味道。”
玖儿早注意到面前蕉叶状的白瓷小碟里那块紫玉似的东西,质地宛如最上等的玉料般柔滑莹润,透明得又如无云碧空般澄净。她起先以为是装饰品,却没想到是能吃的点心。政王府里见过那么多精美点心,也独独没见过这样的。这刘夫人家果真豪气。
“好啊,我尝尝。”玖儿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咀嚼。
糟糕!她受过制毒训练的敏锐舌头立马辨别出那甜味中隐约的苦味。
这苦很特别,即使微弱,玖儿也尝出了是红萁草的滋味。
红萁草是慢性毒药,如混合其他配方,可最多拖延至三日后毒发身亡。刘夫人何其阴毒!若时翊今日带回的是寻常女子,那不就莫名死在了她手下?
玖儿大脑飞速运作,自己怎么可以不吃这羊羹?又不能暴露自己会制毒辨毒?
突然她灵光乍现,心生一计。当日在张大户府上时,他第三房小妾刚怀了孕,天天吐得稀里哗啦的,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如今她也假装怀孕,而且说得隐晦些,最好只需刘夫人知道便好,她也是女人,总不能毒害自己亲孙子吧?
“哇啦...”玖儿做呕吐状吐出了嘴里羊羹,又急忙走到屋外墙角以帕遮面,朝着空地一阵干呕。
时翊没弄明白她突然的举动,但隐约预感不对劲。
刘夫人看这举止,心下一沉,急忙招呼身边的沁婳说,“你过去看看盈盈姑娘怎么了?”
沁婳走过去搀扶玖儿,又拿了盅茶水给她漱口。
玖儿假装整理一番回到席上。不好意思的朝着刘夫人说,“哎,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吃甜的东西总是犯恶心...”
刘夫人听到这里,脸色大变,十分难看。
玖儿故意看住她娇羞的说,“刘夫人,可否给我换盘酸点的菜呢?最近才开始时不时的犯恶心的...”
刘夫人心里被不安笼罩着,难不成这两人这么快就暗结珠胚了?她没好气的嘱咐说,“沁婳,把羊羹撤下。对了,你把我房里的酸梅盛一碟出来给盈盈姑娘。”
而时翊却没看懂玖儿呕吐的原因,他哪里见过怀孕的女子,更不知道怀孕就是要害喜的。
沁婳按着刘夫人嘱咐,从里间端了一盘清莹剔透的青梅出来。刘夫人亲手接了过来,关切的走到玖儿面前,夹了一颗在她盘子里说,“来,这个酸。三月里新摘的梅子泡制的,我闲暇时也爱吃,酸中带点甜,越吃越上瘾。”
玖儿点点头道,“多谢刘夫人。”
她眼尖的发现这梅子的异常,沁婳端出来的全部都是绿莹莹青亮亮的,唯独刘夫人夹给自己的这颗青中带红,而红萁草这味药材恰好就是会染色的。
她倒吸一口凉气。
以前听说虎毒不食子。
如今这个女人竟然面不改色的,在自己儿子面前,想要毒死自己孙子?
她突然想起来的时候,时翊说的那句话,不是所有人都配当父母。
比如刘夫人。
这颗梅子,她当然是不会吃的。玖儿冷笑道,“我看这屋梁上的鹦鹉颇爱吃腌梅,这一颗就先喂了它吧。”一边说着,一边起身作势要把手里的梅子喂给鹦鹉。
刘夫人急到,“住手!不许把梅子喂那鹦鹉。”
“为何?”玖儿故意笑着问刘夫人道,“难不成梅子有毒?”
时翊突然心中一动,玖儿这句话提醒了他,他竟然忘记刘夫人是个毒妇的事实。他暗恼自己大意,差点把玖儿置身险境。他心中又悲又气,故意说到,“盈盈你就喂那鹦鹉吃梅子,我今儿偏要看看,究竟有毒无毒。”
刘夫人面色更加难看,她一把夺过玖儿盘里的梅子扔掉说,“青儿最近精神不好,前阵子偷食了太多柿子。这梅子也是积食的,不能喂它...”
还不待刘夫人说完,时翊已捡起地上滚落的青梅,拿出怀中银针一试,针瞬间变为黑色。
“你还说未下毒?”时翊把那枚变黑的银针掷到刘夫人面前,面色冷漠。
他已对刘夫人死心了。
如果这次他带回的真是深爱的女子...他不想去假设这后果。
反正,也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
刘夫人气急道,“我说了是为你好,你为何还不明白我的苦心?你的婚姻不是你个人的事,是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复兴,为了这场复兴,我们牺牲了多少?你难道忘记了?你忘记你父亲临死前嘱咐了什么?你就这样被个女人迷了心智?”
说到这里,刘夫人的满腔怒气全部撒到了玖儿身上,她看向她的目光全是阴毒的恨。
玖儿毫不畏惧这个阴冷的眼光。
她一改刚才矫揉造作的做派,站直了身子正色反驳道,“你根本不是为了时翊好。不管怎样,既然是他心爱的女子,你如何能想杀就杀?你真正关心过他,在意过他的感受吗?还有刚才,我说我想吐,你是看出我怀孕的吧?你别说不知道,你生过几个孩子了,怎可能不清楚那是害喜呕吐?可你还端出有毒的梅子给我!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呢?”
刘夫人被玖儿一席话说得面色青白,毫无还口的余地。
而时翊,听了这话如五雷轰顶。原来玖儿刚才假装呕吐,是想暗示刘夫人她怀孕了。而刘夫人即便看懂了,也对她照杀不误。
虽然怀孕是假,但刘夫人的恶毒已脱离伦常...呵,也对,她这辈子大概从未真正爱过谁,自己和大哥二哥都是帝王家为延续血脉的产物。在她眼里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呢?为达成目的,什么都可以被牺牲,连儿子都可以,又怎会顾及孙子?
想到这里,他的脚底像踏在了寒冰上,那股寒意让他五脏六腑都是凉的,整个人都僵掉了。
玖儿注意到时翊表情的异常,她牵起他冰凉的手道,“你说得没错,不是所有人都配当父母。她只是你的刘夫人。我们走吧,我和你一样,不想待在这里。”
她的手很软,很柔,却很有力量。那种力量是从玖儿心底滋生的,又传递到时翊身上,在这一刻,他知道,她了解他。
因为玖儿对他说,她只是你的刘夫人。
周围所有的人,哪怕大哥二哥,哪怕昱辉祁叔,所有最亲近最了解他的人,无一不试图劝说他,刘夫人毕竟是你娘。他们都劝他要多想想刘夫人对他的好。他非常厌烦这些,以前总是独自默默和这世俗礼教对抗。
而玖儿,她是第一个赞同他就叫那女人一声刘夫人的人。
时翊沉闭多年的心不经意间被玖儿撬开缝隙。
玖儿和时翊牵手走出了鎏光殿。春夜的风带着栀子的气息,暖酥酥的抚过面庞,玖儿感觉紧紧握住的时翊的手,也不再那么冰凉。她笑着问他,“我们要走去哪里啊?”
时翊从恍神里回过头来,低头看她说,“我还没有想好。”
“那我陪你。”玖儿看到他恍惚的眼神,突然间心像被枚细针扎了一下似的。原来冷淡如时翊,也有脆弱的时刻。明明现在,应该是急不可待离开的,该回到政王府继续任务。
可是这一刻,玖儿的感性压过所有理性。
她对他说,“你想去哪儿,我就陪你去哪儿。”
听了这话,时翊突然的心中一动,牵着她的手就不想要再松开了。他难得有心情如此晦暗的时候,几乎每次,都和刘夫人有关。而悲伤失意的人,最需要的就是陪伴。
夜里的春风带过淡淡香味。也许是栀子,也许是玖儿身上的味道。
那种香味让他心跳得特别快,本能的想要一把揽过她拥吻。可只是一瞬间的冲动,大脑中另一个声音告诉他要克制,时翊伸出的手终究只是抚过她发鬓青丝。
眼前的玖儿,被打扮得似尤物般妩媚动人,但她的言行举止又是个聪明善良的少女。这种强烈的交错对立,让他想去了解她,想长久的把她留在身边。
时翊笑了笑说,“陪我回家吧。”
去他家?
此时的玖儿明知道这是不合理的,去了他家又要怎样再回政王府呢?她是不可能做他丫头的。可此时,身体已不听进任何理性的指令了,她现在只想陪他待在一起。
只想放任自己的心意去靠近他,更近更近的靠近他。
玖儿心跳得更快了,面前的时翊,笑容浅淡,映衬上他刀削般线条凌冽的脸庞,就像一副毒药,专毒女人的药。
她不自觉的抬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的唇角。
她的眼眸似一潭清澈的泉水,时翊已沉陷在其中,成为那汪泉水的倒影。
他感觉被她抚过的地方,灼灼的燃烧,又好似被蚊蚁爬过的酥麻,这是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这一瞬间,他把克制抛于脑后。
人生,总需要偶尔的例外。
他一把揽过玖儿,深深吻了下去,炽热而激烈。
玖儿先是一惊,只感觉浑身血脉像是被点着似的沸腾燃烧。她闭上眼睛,紧紧拥抱着他,以唇舌的舔砥缠绵回应着他。
她终于被圈进了这个渴望已久的怀抱。呼吸间全是时翊的气息。他的唇是湿热的融糖,她是最贪恋的小孩,一次次吮吸这美味的唇瓣,每一次都是摄人心魄的甜。
此刻,除了天地间温柔的春风,她和他再也感觉不到其他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