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十二章.恨将离(1 / 1)禾何桃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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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翊从宿醉中醒来时,已是日头高悬的第二天上午了。他急忙从床上翻身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软禁玖儿的院子看她。

他叫昱辉安排了得力的人在院门把守,哪怕她万一解了身上的麻药,也无法逃离此处。

推门进去的瞬间,他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玖儿抱着膝盖,身子躬成一条虾,不停在地上翻滚。看得出,她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想控制自己身体,额头青筋爆凸,才包扎好的伤口全都渗出血水。

时翊急忙冲上前去,蹲在地上抱住了她,不安的问,“玖儿,你这是怎么了?”

玖儿的身体抖得很厉害,她气若游丝的吐出几个字,“鬼鸩丸。”

鬼鸩丸?

时翊的心再度被重创。

是啊,他怎么没想到这个毒物?这是刘夫人用来控制岚苑女子的药物,他一直只知道发作起来极为可怖,却忘记玖儿也是被这毒药控制的女子。

看着玖儿的惨状,他的心痛得在滴血。

他咬牙让自己冷静下来,回想刘夫人的话,鬼鸩丸发作有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像玖儿这样出现幻觉,全身痛苦打滚,骨头像被白蚁在啃食般的剧痛。如果再不服药就会到第二阶段...四周都是可怖的鬼影,人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用各种方式残忍的自我折磨,有姑娘曾一剑从天灵盖劈开自己的头盖骨,也有的会撞墙咬舌自尽...

如果实在没办法自我了断,那就会到第三个毒发的阶段,身体肌肤一点点开始溃败,直至全身脓肿腐烂。

时翊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怎么可能忍心让玖儿受这样的罪?

以前听刘夫人说的时候,只觉得那是个有点残忍的手段,而现在竟是亲眼看着心爱的女人受此折磨,那感受完全不一样。

“你等等我,再坚持一下,我马上拿给你。”

时翊冲出了房间,急忙从密室里翻找出鬼鸩丸拿去给玖儿服下。

吞下药丸的玖儿很快镇定下来,她躺在他怀里,很安静的睡着了。

她太累了,真的太累了,累到把仇人的怀抱,也当做了最安稳的枕榻。

时翊一直坐在地上,维持着抱她的姿势,直至看着她睡得平稳。

他的心被撕裂了一道大口子,滴滴答答的淌着血。

回想起初初见到她的样子,一个娇俏可人的小姑娘,抱着一只肥烧鹅啃得满嘴油。他怎么也想象不到,那个看似天真烂漫的少女,经历过这么多苦难折磨。

如果他是玖儿,他也会恨死了自己吧。

他也会恨不得一剑刺死自己吧。

时翊轻轻把玖儿放在床上,把她刚才挣裂开的伤口一一搽拭换药再重新包扎好。他花了好长时间,才做完这些。

他想了很多,非常多。

千万种思路里,他最后下定了决心,他要救玖儿,给她最想要的自由。哪怕她想逃离,哪怕她想杀他。他还是要救她。

时翊走到小岛的栈道,亲自划了一艘竹筏,他要去夕螺湖的最北边,韦颜子的住处。

他也许是唯一知道韦颜子住处的人,可他从未去见过他。

因为,韦颜子是刘夫人的姘头。

在年幼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事了。时翊和时飒喜欢刘夫人房间那只红嘴绿羽的鹦鹉,可她总不许他们逗它。有一次,时翊偷溜进去逗那只鹦鹉玩时,却听见它说,“子时,来我房间。”

那鹦鹉最喜欢模仿刘夫人说话。

他当下起了疑心,当晚子时悄悄躲在门口偷听...

然后听到了让他最为难堪和愤怒的一幕。那一年他九岁。距离他父亲死,还不足百日。也许他们很早就有这关系了,时间已经不重要。

被愤怒支配的时翊,一心想杀掉韦颜子,当晚便悄悄尾随着他寻找机会。没想到竟无意发现他住在夕螺湖的小岛上。

刺杀当然是失败了。

韦颜子早就发现了他,幼年的时翊哪敌得过身手敏捷的韦颜子?但他并没有责怪他,反而好吃好喝的招待他,虽然时翊并不领他情,可韦颜子的话却让他无可驳斥。

原来刘夫人十五岁待字闺中时就认识了韦颜子,

原来他是她第一个爱上的男人。

原来自己父亲并未爱过刘夫人,不过是出于延续后代的需要,娶了她。

他们谁都没错。

有时候欲望代表心中爱意,有时候欲望只是吃饭睡觉那样的需要。

但得知真相的时翊,九岁的时翊,心中那份绝望悲伤太过沉重。比刘夫人偷情还让他绝望的是,自己父母根本没有相爱过,他和大哥二哥都只是他俩延续血脉的产物,只是这个冰冷帝王家无奈又不得已为之的选择。

韦颜子说,等时翊长大了,自然就会理解这些。

很可惜,时翊长大了也不认同不理解。他为何要被欲望所驱使?他为何不可以控制自己的欲望?他为何要娶不爱的女人延续血脉?

他万分不想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

多年来,他遥不可及的渺茫希望在九岁那年就种下了。哪怕这辈子都找不到,他依然在心底保存这个念想,要娶一个真正心爱的女人,一辈子只要这个人,他们的孩子是带着爱意出生的,绝非只为延续血脉的需要。

自打从韦颜子那回来后,时翊就惦记上了把住处安在湖中小岛的主意。夕螺湖有数十个大小不一的岛屿,极为隐蔽也极为幽静美丽。地势又是中间高四周底,易守难攻,平日里居家也总是山水相伴,非常的惬意。

韦颜子对他的到来有些诧异。

他邀他去竹林石桌下喝茶,笑着问道,“你这是来感谢我的?我的药果然管用,看你身体恢复得比我预想中快。”

“多谢你的药。”时翊淡淡的回答。

韦颜子听他道谢,反倒有些意外和一丝不解,又问,“看来,你不是为道谢而来。说吧,有何事?”

“请给我鬼鸩丸的解药。”时翊说出了到来的目的。

“原来你是为这个而来...”韦颜子意味深长的打量着他说,“你要几颗?”

“一颗。我要救一个人。”

“救你喜欢的姑娘?”韦颜子笑问。

时翊盯着他,没有说话。心中没来由的想起很多年前他们的初次对话,也是在这里。

当年他其实还有些满意他的招待,年仅九岁的时翊虽觉得自己长大了,但所有人看他都只是个孩童。而韦颜子说,他们需要像男人那样谈一谈。

也正是那次谈话,让他觉得从孩童到男人更近了一步。

韦颜子见他不回答这个问题,便又问说,“你怎知道我有解药?”

“因为你是刘夫人师傅的朋友。”时翊平淡的说,“而且,据我观察,你的能力在他们之上。”

韦颜子听闻此话心中喜悦,笑道,“时翊,你果然长大了。我本没指望过能从你嘴里听到我的好话。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这位姑娘了。”

“我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再度来拜访你,而且,还是因为一个姑娘。”时翊说。

韦颜子的眼神盯着遥远的湖面,幽幽的说,“其实,我很羡慕你现在的感情。时翊,等你到了我的年纪就知道,能放下一切去全心全意爱一个人,是多不容易。也许在你生命里,也只有这么一次。”

“一次就够了。”时翊停顿了一下,又说,“本来,我以为会没有。”

韦颜子点了点头,叫鸾鸳去屋内取了个白瓷小药瓶给他,又说,“解药服下七天后,会彻底解除体内的毒,到时状况有点恶心,我得先告诉你一下。”

“恶心?怎样的恶心?”

“四肢抽搐,呕吐,大小便失禁。”

“那也不算什么。”

韦颜子微微吃惊,在他眼里的时翊一直是个冷漠高傲的孩子,他好奇的追问,“你真的觉得没什么?你不回避么?”

“我府上全是小厮,怎可能让他们照顾她?”时翊顿了顿又说,“我确实不觉得这有什么,只想这药真能有效,让她从此不再受毒发的折磨。”

韦颜子听闻后久久不语,想了想还是把已经到嘴边的话按了下去。

他目送时翊离去后,长长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本来,他想告诉他,这鬼鸩丸的毒即使解了,身体也会留下不可逆转的伤害,那女子因长期受鬼鸩丸毒害,将再无法生儿育女了。可是心里又被时翊对她的感情打动,他不想做那个道破天机的破坏者。

他们能不能在一起,能不能长久在一起,是他们各自的缘分。

解药服下七天后,玖儿没想到会这样狼狈。

这些天她因受伤严重,粒米未进,全靠药和水为生。但就是这样,她也吐得稀里哗啦昏天暗地的,黄水苦胆全吐了出来,甚至大小便也不受控制。她觉得自己像堆垃圾似的,又脏又臭。时翊进来房间时,她气得大怒,竭力嘶吼道,“出去,你出去啊,”

他还是径直走了过去说,“我带你去清理干净。”

“你别碰我,别碰我!”玖儿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时翊,他竟然愿意在此刻抱起她。但这样的接触让她极为难堪,恨不得一头撞死也不愿被他抱起。

“你应该高兴,从此以后不用再受鬼鸩丸的控制。”时翊淡淡的说。

玖儿错愕的盯着他,眼神里满是不解,又有一丝惊喜。

原来这就是鬼鸩丸的解药啊!他竟给了她最想最想要的鬼鸩丸的解药。

时翊把玖儿抱去了沐浴的汤池。

汤池建在一片幽静的竹林里,一边用竹筒接了冰凉的山泉水淋浴,另一边是砖砌的方形的大药池,里面加了草药和热水,是时翊为疗伤而建的。

初夏的晚上,宜人的河风带着晚香玉的味道吹过来,树林中间或传来吱呀吱呀的蝉鸣,汤池边垂着一盏七尺高的铜鹤灯,散着幽暗温柔的黄光。

现在玖儿身上的大伤小伤恢复得都还不错,正是可以泡汤疗伤的时候。她冲洗干净后,赤裸身子坐在温热的池水里,感觉全身舒爽,很久很久没有这么舒爽过了。

过去的身体习惯鬼鸩丸的毒已久,并未觉得平时有何不同。现在彻底解除了,才发现区别太大了,她终于能够自由的运用身体的真气。

自由,太宝贵了。

玖儿畅快的呼吸着汤池间湿润的气息,感觉四周都是香的。

“你洗好了没啊,都快一个时辰了。”

坐在旁边凉亭等候的时翊,不耐烦的走近了背对着催促她。

玖儿心中一动。

“洗好了,你抱我出来...”她声音里有些害羞的不自然。

时翊还没回味过她的意思,接口说,“你现在毒也解了,周身也能自由行走,何须我来抱你出来...”

话音未落,他心里也是一动,转头回看她。

玖儿脸上有久违的笑容,她鞠了一捧水洒在他身上,笑道,“你不想来抱我呀!”

他也笑了,脱了衣服就跳进了池子,抱她在怀里,深深的吻了下去。

玖儿情不自禁的跨坐在他身上。

她无法控制此刻汹涌的欲望,和爱意。

天边的满月洒落一池子荡漾的微光。玖儿的手搭在时翊肩头,感触到坚硬如铁的肌肉,那种感触令她血脉喷张。

这一夜,她依偎在他怀里,沉沉入睡。

夜里接二连三的又被时翊用热吻唤醒,直至两人筋疲力竭。

但再绵长的黑夜,总归要结束。

玖儿头一回在心中那么害怕白天的到来,她想永远停留在此刻。

但阳光终于还是透过窗棂照了进来,在天青色团花锦被上洒落下斑驳的光斑。

她贪恋的看着时翊睡着的样子。他的皮肤如白玉,在阳光的照射下白到近乎透明。她埋头细嗅他脖颈的气息,淡淡的,似雨后青柏的气息。

她轻轻抚摸他如刀锋刻出的侧脸线条,从眉心,到高挺的鼻梁,再到柔软的薄唇。每一次的触碰,每一点的起伏都令她陶醉。他怎么那么好看呢?看一万年也不会厌倦。

玖儿看他的眼神一点点醉了,但又一点点的清醒回来。

他是时翊啊。

是杀害莲姐姐的时翊啊。

无论他做什么,也改变不了那夜的事实。想到莲若胸口被剑刺中,染出的大片血痕,玖儿眉头渐渐紧皱。

她知道现在是最好的时刻,是一个杀手最容易成功的时刻。

玖儿的手悄悄摸到了时翊床侧的剑。

刀把冰凉,一如她此时的心。

她只需要抓住眼前的瞬间,一刀刺进这个男人的胸膛。她的仇就报了。她以前日日夜夜想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想的不就是杀死翊公子,杀死岚苑顶端的人吗?现在大好时机在眼前,自己还要犹豫什么?

玖儿的剑抵在时翊胸口,却没有如想象中的刺穿下去。

她的心剧烈绞痛,全身无力。

“你还是想杀我?原来***愉,就是为了找这好时机?”时翊睁开了眼。平静的话语里,隐约透着悲伤。

玖儿哐当一声扔开了剑。

她笑了,笑得又是悲伤又是欢喜。

“时翊,我杀不了你。我竟然杀不了你。”

时翊心中难受,他知道玖儿的心情和那天他在地牢里,是一样的。她若真的想杀他,哪可能举着剑等那么久?更何况,刚才他并未睡着…是因为太享受她那么贪恋的爱抚,和那么痴迷的嗅闻他的味道,才一直闭眼假装。

她和他,都对彼此下不了手。

他从身后抱住了她,紧紧的抱住她问,“为何我们之间,一定要是你杀我,或者我杀你。我们可以有第三种可能。”

“不...”玖儿像坐雕塑似的,全身都僵了,她的话语里全是绝望,“我们不可能在一起。我做不到杀你,但我可以离开你。”

“我不会放你走。”时翊的怀抱紧紧的束缚着她,他不安的追问她,“你都没试过在一起,就想要放弃吗?”

“莲姐姐是我心中过不去的那道坎。因为我亲眼看见了,我看见了她被你砍落的手臂,看见了你一剑刺中她心间。”玖儿眼中隐约有泪光,她回头看着时翊说,“我会时不时想起这件事,一想到就很难受,一难受就会想杀你。我们不可能长久处于这样的关系里,难道要把彼此的爱慕都这样一点点消耗干净吗?不,我宁愿选择现在就放弃。”

莲若?时翊心中如山石入海腾起巨浪。原来他们之间还有一个仇恨,是莲若。

原来莲若就是她最爱的姐姐。他想起了那天和她在夕阳小船上的谈话,自己还开解她对过世姐姐的思念。呵,现在想来这一切无比讽刺。竟是他这个凶手来开解她。

时翊心里的无力感越来越强。

为何那天要被她亲眼看见?

玖儿挣脱开他的怀抱,站了起来。她垂下头,不想让他看见眼中溢出的泪水,到底还是到了要离别的时候。

她低声说,“你把那玉钗扔了吧。”

时翊楞了半晌,看她一步步走向门口,心中有种撕裂的痛,像身体的一部分被硬生生挖出来了似的,他倔强的说,“为何要扔?发生过就是发生过,假装忘记有用吗?”

玖儿没有回答,她咬了咬唇,推开了门。

此刻,心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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