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再次醒来时,是在夕螺湖上的萃庐,也就是之前来过的时翊住处。
玖儿一丝不挂的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其实也不能叫一丝不挂,时翊把她最严重的几处剑伤都清理包扎好了,深埋在腿部的箭头也仔细挑了出来,现在正在一点点给鞭子抽出的血痕上药。“你要救我?”玖儿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冷笑着低语道,“你会后悔的。”
“你闭嘴。”时翊的手抖了一下,皱眉道,“我从来不会后悔。”
玖儿别过头去不再看他。现在被他用了麻药,四肢无法动弹,除了躺着什么也做不了。
时翊心里很难受。
原来她的身上有这么多伤疤,特别是背上,一道重一道的旧伤口。怎么那天晚上就没发现呢?是她用脂粉遮掩了?但即使有这么多触目惊心的伤疤,他依然喜爱这个身体的主人,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他很恨,为什么要是她?为什么要是她来承受自己作的孽?可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某种罪孽下无可选择的受害者和施害者?
处理好她全身上下的伤口,时翊给玖儿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这是他的衣服,虽然宽大了些,勉强也能穿上。
他的手指每一次碰触玖儿肌肤时,她心里会荡漾出一种奇异的战栗感。即使在这样身受重伤的时候,她的身体还是会因他的碰触有所反应。玖儿讨厌这样的感觉,但这又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
时翊把玖儿背对他的头硬转了过来,手捧着她的脸问道,“那天你为什么要救晅政?为什么宁愿自己死也要救他?”
玖儿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她没有回答。
时翊太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又很忐忑。他也盯着她,就那么僵持着。
这个答案对他很重要,必须要知道。
玖儿明白,如果自己说那是因为爱慕晅政,所以救了他,时翊一定会怒不可揭,甚至暴怒之下会一刀杀了自己。这不就是想要的结果吗?一了百了,再无牵挂。可她不想这样回答,并不是为了苟活当下或者为以后的复仇留下后路。
是她不想辜负自己,不想辜负曾经的心。
曾经爱慕时翊是真的,说谎没意思。
“你真的想知道?”玖儿问。
“我想知道。”
“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理解,也不会相信。”玖儿的眼光飘向了他身后的白墙。
“你说。”时翊很坚持。
“我救他是因为他是个贤良有为的王爷,他比昽骅那个昏庸淫贼更适合活下来。你们刺杀了苏栎王,不就是想昽骅做皇上吗?不,你们牺牲了大苏无数百姓的幸福。昽骅是个废物,他只会糟蹋无数女子!搜刮民脂民膏!想到这样的事我就愤怒!但我是个卑微的女子,是活在暗处的杀手,我可以做什么?保护好政王爷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玖儿一口气说完心里想说的话,身体因气愤还在微微颤抖。
时翊听了这话,心中释然了,原来是这样。
他有些诧异,玖儿的眼光视野很敏锐。但也是,这像是她说出来的话。别的女人不会这样说更不会这样做。这不就是她吸引他的地方吗?
如果他不是时翊,他会认为她说得非常对,但可惜没有这样的可能。
“玖儿,你是认为晅政更适合做皇上?所以牺牲自己也要救她?”时翊问。
“对,他比所有人都更适合。”
“不,”时翊冷冷的说,“我比他更适合,你只是没见识过罢了。”
“名不正言不顺,你想谋权篡位?”玖儿怒斥。
时翊冷笑,“篡位也是苏老贼在先。他这个皇位是偷的我父亲的,我也姓苏,苏时翊。怎么就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是取回自己的本来的东西而已。”
“什么?”玖儿震惊了。
前朝的旧事她也隐约听说过...但大家都说是前太子无能,勾结敌国暗害生父,这才被废除的。可是现在看来,传说未必是实情。因为即使和苏栎王短暂交谈,玖儿也敏感察觉此人非良善之辈。
本能里她当然觉得时翊是比苏栎王更值得相信的人。
但她依然愤怒他的行为,“可你的手段不磊落!要报仇也就是刺杀苏栎王一个,但你还要杀政王爷,他和你的仇怨又有何关系!”
时翊听她又提晅政,心中不喜,冷冷的说,“既然叫手段,哪里分磊落不磊落,达成目的就可以了。你怎么张口闭口都是晅政?放心不下他?”
玖儿一时语塞。
她心里有很复杂的感情。是高兴他因在意她而吃醋?不,她再不能和他有任何关联,但心里终究舍不得说出伤害他的话。而头脑里又有某个声音一直在吵嚷着,杀掉他。杀掉你最大的仇人,杀掉这个政王爷身边的危险因素。
玖儿叹了一口气道,“我真希望自己可以说是来刺激你,可我说不出来。”
时翊心中一动,“为何说不出来?说出你真正的心意就这么难吗?”
他眼睛里闪过期待渴求的光,“我一直想听,玖儿,我想听你内心的话。”
玖儿躲避开他注视的目光,看向远方,“以前的心意我不愿说,现在的心意你不想听。是啊,我曾经是很喜欢你,我对政王爷也说,我有爱慕的人了。但那些都是在发现你身份之前。从昨天以后,我只会对你说,时翊,我恨你,我想亲手杀了你。”
这话刺痛了时翊,刺得非常痛。
他头也不回的冲出了房间。
门前的院落里有一株巨大的参天榕树,他拨出剑对着大树乱砍,发泄着自己心底积郁的情绪。为什么是玖儿?为什么这个叛徒要是她?
他应该一刀结果了她,可他做不到。
那剑对准她的时候,他心里很痛,就像刀刃对准了自己。
即使相识那么短暂,但有的人认识几天就好像一辈子,因为心有灵犀。玖儿和他是相似的人,有着满身的伤疤,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她是那么聪明美丽,又有着敏锐的洞察力,他舍不得,舍不得杀掉这个和他相似的人。
那晚以后,玖儿就好像他身体的一部分。
或者说,是时翊认定的,一定会寻找回的女人。
千百种情绪挤压在心中无处宣泄,时翊只能借酒消愁,他找出酒窖里十年陈的竹叶青,喝得酩酊大醉,后来是昱辉和几个小厮把他抬回的房间。
在昱辉的印象里,时翊很少喝成这样烂醉的样子。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走向软禁玖儿的院子。
昱辉轻敲了几声门板,轻声询问道,“玖儿姑娘,我有话想对你说。现在方便进来吗?”
玖儿警觉的问,“你是谁?”
“我是昱辉,翊公子身边的随从。”
玖儿想起了那个男子,他曾给时翊包扎伤口,也曾用锦帕搽拭时翊剑上的血,那是莲若的血。想起这些场景,玖儿对他一点好印象也没有,冷冰冰的说,“我睡了,不想听。”
昱辉没有因她的态度退回,她不待见他,是意料之中事。
“玖儿姑娘,我知道你没睡。既然你能听清我说话,我站在门外说也是一样的。”昱辉想了想,又说,“我并不是来劝你的。我只是想来给你说,我自己的故事。”
他的故事?玖儿奇怪的想,我为何要听他的故事。
门外的昱辉似乎知道她的疑问,又接着说,“我和你出身一样,自幼孤苦伶仃,没有父母亲人。我是六岁那年去的枫苑,玖儿姑娘,你可知道枫苑是怎样的地方?”
一听枫苑,玖儿便明白了。
原来昱辉也是被培养的杀手。
对他的厌恶少了一点,对他的好奇多了一些。
玖儿冷冷的说,“你进来吧,但我只听你的故事,其他话一概不许说。”
昱辉推开门走了进来,远远站着,开始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玖儿姑娘,枫苑是培养杀手的地方,全是男人。但那里和岚苑不同,我们不是因为被鬼鸩丸控制,或者被逼迫才留下来的...”
玖儿一听大感惊讶,“什么?你也知道鬼鸩丸?你快和我说说,这药的来头,而且如果不用这药物控制你们,你们为何甘愿做任人差遣的杀手?”
“鬼鸩丸是多年前刘夫人配制的药,但这药物很奇怪,只对女人有效,对男人无效。至于这背后的原因,我就无从得知了。我六岁那年,在街头被一群恶童欺负,他们扒了我衣服对我拳打脚踢,差点就要没命时,幸好遇到了翊公子。那天,他是独自溜出来逛庙会的,因为想救我,也被那群人打得头破血流,但他死死拖住其中一个少年,一刀捅进他心口,其他人被吓坏了全逃走了...就这样,我被他带回了枫苑。”
玖儿凝神听着他的话,好似眼前出现了那副画面。
昱辉接着又说,“枫苑所有的男孩,不是被祁叔救下的,就是被翊公子救下的,还有些是苏老爷前朝旧部的后代,他们也遭受了苏栎王的追杀迫害。我们这群人,都是以命相交的情分,有的欠他一条命,有的欠他好多条命。而且,男人嘛...总是想做一番事业的,苏栎王是个奸人,他做那些谗害手足的不齿行为,偷过来江山却又昏庸无能。我们当然要帮翊公子讨回这番公道。”
原来如此。
玖儿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原来你们果然和我们不一样。”
“是的,岚苑以前是刘夫人在管理,后来才交到了翊公子手上。”昱辉今日不知哪来的胆子,索性把该说不该说的一股脑全倒给了她,“虽然外界总谣传翊公子手段残忍杀人如麻,但那是表面,事实上他若真是这样的人,我,祁叔,还有那么多属下,怎么可能会誓死追随他呢?”
玖儿听闻此话,警觉的抬头怒喝,“够了,我只听你的故事,听完了你也可以走了。”
无论他把时翊再怎么说得好,那也不行。
时翊杀害了莲姐姐。
她眼睁睁看他杀了莲姐姐,她无法原谅他。
昱辉知道自己说得急了,低头道,“好,我马上就走。最后这一件事说完我就走...翊公子之前去白瓦山受了重伤,他昏迷了十三天,我们都担心他醒不过来,大夫说要让他最看重的人陪他说话唤醒他。我在他房间收拾换洗衣物时,无意发现了枕头下的玉钗...”
玖儿一听玉钗,心里突突的跳,面上闪过一抹害羞的颜色。
“我自作主张把玉钗放在他手里,后来...他就醒过来了。我想他是很想很想醒来寻找你的。你在他心里是非常重要的人。”
昱辉说完后,便转身走了。
他把心里想说的话,已全部对玖儿说了。
接下来,只能看天意了。他希望老天对翊公子好一点。
玖儿的心彻底乱了。
玉钗,时翊,政王爷,莲姐姐,甚至苏栎王...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交织成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又粘又密的糊在她心头。她感觉身子越变越小,小成昆虫的样子,焦灼的想要脱离这张蜘蛛网,可是怎么样也动弹不了。
似乎面前还模糊爬出一只巨大的白腹蜘蛛,朝她吐出细丝,一缕一缕的圈圈绕绕的缚住了她。好痛好紧,呼吸都困难了。
不对...
不对...怎么这个幻像越来越真实?
怎么周遭越来越模糊?
糟了。
玖儿心下一沉,今天本是该服用鬼鸩丸的日子,而她没有把备用药丸带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