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一反常态的冷。
在外头走个两步,感觉风都能冻在脸上,变成刀子割下来。
江秋心疼两个丫头,晚上就留一人值夜,值夜也是守在屋子里,只要人机灵点,仔细盯着外面就行。
古代没有地暖,她陆陆续续翻了好几个身都睡不着。
只好裹紧被子,爬起来,幽幽探出头:“惊兰。”
“奴婢在!”惊兰立马跑了过来。
“今晚怎么这么冷。”她恹恹地说:“你帮我再端个火盆过来。”
“好。”
惊兰利索地拿出备用的火盆,点了竹炭,但也不敢放得太近了:“姑娘,这里可以吗?太近了伤身子。”
“就那吧。”江秋点点头,吸了吸鼻子,重新躺下。
惊兰听到这声音,神色一紧,蹲下去摸她额头,没什么异样,才松了一口气:“姑娘是冻着了?要不要奴婢再给你拿一床被子。”
江秋本想答应,思索了一下,转而道:“不用了,等火盆热起来就行,不然半夜要憋死了。”
“可不一定啊,外面下初雪了。”惊兰替她把被子掖实了。
“下雪?”江秋有些意外。
“是啊。”惊兰嘱咐道:“下的还不小,估计这一夜不会停,姑娘可别真的着凉了。”
江秋没有回她。
她看着头顶,平日闪烁得杏眼忽然飘渺起来,她人在这里,却又好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难怪那么冷。”
江秋闭上了眼睛,声音很轻。
她不喜欢下雪。
她恨死下雪了。
冷意不停地往骨子里钻,体内的血液都好像凝滞了,却卯足劲的往大脑拼命地挤。
外面的寒风将她卷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掉了墙皮的旧院,被垃圾堆满的巷角,臭气熏天的味道腌进了雪里,再往里走,就是锈迹斑斑得铁门。
里面关着她幼时的噩梦,圈着一只残酷冷血得豺狼虎豹。
江秋在门口哆嗦着,她不想往里走。
可那暗沉沉得铁门突然开了。
她吊着的心脏紧跟着被人狠狠地敲了一下,疼得差点要裂开。
一束冷光从门缝溜了出来,映在了雪地上。
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绝望得悲鸣和哭嚎。
一个高大得怪物突然出现,堵住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光。
江秋看着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她像个牲口被揪着领子拖入屋内,被磕到地上,头晕目眩时,她又听到了男人疯魔了一般翻箱倒柜。
叮呤哐啷的声音砸碎了她一个又一个屈指可数的梦。
水泥地上又湿又黏,腥味闻得她作呕。
她抬起头,循着血迹,看到了瑟缩在角落里披头散发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
江秋撑起身体来,想往她那爬。
恨不得马上扑过去抱住她。
她艰难地伸出手,那个女人就在自己眼前,好像马上就要够到了!
男人突然跨步出现。
他挡住了自己的视线,挡住了天花板照下来的光。
周围一下子暗沉了。
“钱呢!臭娘们!钱藏到哪了?!”他恶声质问着。
“装死是吧?老子让你把钱交出来!”
“再不给钱!我就真弄死你!”
“听到没有?!你现在是不是胆子大了!连我的话你都敢不听了!”
他所有的宣泄都撞在了棉花上,在焦躁里越发的失控。
他就像一头被锁着的恶兽,在黑暗里闷头冲撞,发狂撕咬。
“钱呢?!我问你钱呢!”
“老子让给你钱!”
女人躺在那里,艰难地蠕动着嘴唇,她头发上也沾了血,发丝又凌乱地黏在了脸上。
江秋看不清她的眼睛,却在昏暗中清晰地感觉到她在注视着自己。
那道目光真就像火一样,在寒冷的冬季里令她浑身发烫。
男人揪住女人的头发将她拽了出去,他恶狠狠地指着江秋说:“你要敢出来,我就打断你的腿!”
江秋干涩地咽了口唾沫,双脚好像被定在那里,怎么也起不来了。
地上被拖出了长长得印子。
铁门虚掩着,江秋听到了沉闷的声音。
雪地变成了红色。
那血色很快漫过了她的脚踝。
江秋模糊间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女人,她用猩红地目光瞪着自己,蠕动地嘴唇却依旧在说:
“躲起来。”
躲起来。
江秋一身冷汗地惊醒。
她惊魂未定地侧头,透过那层薄薄得帷帐,望着被风雪狠狠击打的窗棂。
***
后半夜的雪下得异常的大。
元嗣成回诏的路上中了计,他拼死送出了元慎,便陷入重重包裹的围剿里。
北疆打仗时,养得半数以上都是府兵,卸任行军大总管后,他自己的兵马已无多少。
将士们用自己的血替他铺了一条生路,才让他领着剩下的精兵突破重围。
可突破了又能怎么样。
他立在风雪里,魁梧得身形被风刃敲打着。
原来身上的盔甲可以无比沉重,重到将自己压垮;原来自己在风雨飘摇中,不过是一叶浮萍。
四面八方,他竟无去处。
到处都是等候着取他头颅的人。
可这明明是大晋脚下,他是大晋人。
他遥望着涪陵的方向。
那里明明有他的兄长,有他的家。
可又好像从未是过。
他苦苦在北疆守了数十年,他守的到底是什么?
他建的功,立的业,却成了悬在涪陵那些人头上的刀。
他们不忧百姓,忧的只是他们自己。
元嗣成像铁松一般立着,帐内的热酒温煮了一整夜。
风雪势微,黎明破晓。
他的双脚渐渐陷入白絮般得厚雪中,眼眸里得神采愈减微弱,像是油枯的蜡烛。
仅仅一夜,他身上的魁梧好像就塌陷下去了。
苍雪在空中盘旋了两圈,迅疾地直冲而下,元嗣成抬起手,苍雪落在了他手臂上,抖了抖羽间的碎雪。
他取下信件,在手心摊开,才看完上面熟悉的字迹,一名小将策马从营外横冲进来!
他似有所感,眼眸凝锐,刚才的溃散好似错觉。
“大帅!”小将翻滚下马,跪在地上:“南边……赵家的兵马已经打过来了!”
元嗣成深吸一口气,重重地闭上眼睛。
他喉间涌动,艰涩地说:“替我书信一封给太后……再将我的马牵来。”
最后一仗。
为的是自己。
雪已经停下,只剩寒风还在呼啸,将士们策马,浩浩荡荡冲出营帐。
一片白雪茫茫的大地上,那些所向披靡的背影宛如波澜壮阔的海浪,在一片无瑕中划出无数道炙眼的弧度。
片刻后,苍雪腾空而起,犹如离弦的箭羽,冲破云层,再次朝着西北飞去。